梁妈妈才领着沈嬷嬷离开,二夫人来了。
她将一张洒金的笺子递给孔琉玥,“大嫂,这是年夜饭的菜单,您看一下还有什么不足或是需要增补的地方?再就是正月里吃年酒的日子我并没拟,咱们家如今毕竟……正值孝期,理由倒也现成,至多初三款待一下几位姑奶奶也就罢了。”
孔琉玥接过笺子,见其上拟的菜品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与去年她拟的大同小异,只分量相应要少一些,因点头道:“二弟妹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极周全了,我没什么需要增补的,就按这方子来罢。”
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家如今正值孝期,的确不该去别人家吃年酒,也不该请了别人来咱们家吃年酒,如此一来,空闲的时间自然比往年多得多。我看不必等到初三请姑奶奶们归宁了,初二正正好,等初二姑奶奶们回过门后,初三日我们也好回娘家当姑奶奶去!”
二夫人闻言,眼里闪过一抹喜色,但转瞬即逝,“既是如此,我只吩咐他们准备初二一日的戏酒即可。”
“戏就免了罢,”孔琉玥想了想,摇头道:“叫两个女先儿来说书即可。不过大人能委屈,孩子却不能委屈,让他们按往年的分量,准备足够的烟花爆竹,一来让孩子们乐和乐和,二来……也当是去去咱们家的晦气,希望咱们家自此便否极泰来,繁盛兴旺!”
二夫人一一应了,又道:“二十八日给下人们散的赏钱和新衣衫都准备妥了,只是祖母身体不好,大哥又……,到时候看要怎么散?”
这倒是个问题……孔琉玥微微蹙眉,她身为当家主母,按说该由她来散,可总不能连个男主子都没有,然下剩的两个成年男主子都是小叔子,这种场合,岂有大嫂跟小叔子一块儿出面的理?又不能让二爷和二夫人一起散,傅希恒毕竟只是庶子。
孔琉玥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傅镕,“镕哥儿既已封了世子,也是时候该学着接触这些事了,到时候就由镕哥儿跟我一块儿散罢。”
二夫人闻言,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三少爷,还是大嫂虑得周全。”虽说只是暂代孔琉玥管家,于二夫人一个庶子媳妇且也是永定侯府惟一的庶子媳妇来讲,也已是难得露脸和荣耀的机会,要知道从前她在侯府向来都形同隐形,根本若有似无的。
若是换了旁人像她这样忽然得了这般露脸的机会,不说得意忘形,至少也会意满志得,言谈举止间多少带出几分轻狂来。但二夫人却仍是以前怎么样,如今仍怎么样,半点不因为忽然管了家就作威作福,亦不趁机去想那些不该自家想的不属于自家的东西,皆因她比谁都知道知足常乐的道理!
所以对孔琉玥舍他们夫妻不用,反而让傅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出风头的决定,她是真心没有半点异议。
而孔琉玥也正是因为约莫了解他们夫妇的人品,知道他们不会做趁火打劫的事,所以才会放心把家计交给他们的。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八日。
清晨孔琉玥起来,有意打扮得比往日华丽些,又亲去傅镕的屋子瞧过他的衣装后,娘儿两个方一道用了早饭,被簇拥着去了乐安居。
老太夫人还没起身,孔琉玥照例隔着门帘给老人家请了安,便与傅镕复又披好斗篷,去到外间,按花名册给阖府的下人们散起新衣衫和赏钱来。
次日起来,阖府又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还在所有抄手游廊下都换了红灯笼,看起来一派喜庆景象,年的味道也越发浓了。
孔琉玥看着这派焕然一新的景象,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她想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当时她和傅城恒正是蜜里调油之际,情到浓时,她甚至不止一次在心里祈求上苍,一定要让他们一直那样幸福下去,只可惜才不过短短一年,她已尝尽了爱和恨的滋味,到如今,更已是真真正正的物是人非!
大年三十,永定侯府照例要开祠堂祭祖。
老太夫人虽一直在病中,到了这一日,也打早便起了身,换了一身宝蓝色绣白鹤的袍子,头戴一领当中嵌了颗光滑圆润东珠的同色抹额,由卢嬷嬷和连翘等人服侍着坐到了乐安居正厅的罗汉床上,看起来极有精神。
女眷自孔琉玥以下,男丁自傅镕傅希恒以下,俱已早早衣装一新的侯在厅里了,一瞧得老太夫人进来,忙都齐齐行礼:“给祖母(太祖母)拜年!”
老太夫人兴致极高,呵呵笑着让大家起来,然后依次发红包。
轮到孔琉玥时,老太夫人不由有些吃惊,只当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最近老大媳妇天天都过来给自己请安,怎么自己愣是没发现她瘦了这么多呢?因忙觑眼又细看了一回,见孔琉玥的的确确瘦得都快脱形了,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淡了许多,片刻方叹道:“老大媳妇,这阵子你身上本就不好,还要备办年事,真真是辛苦了!你放心,你的辛苦祖母都是记在了心上的!”
孔琉玥乍见老太夫人变脸,已猜到她会问自己缘何瘦了那么多,心里都已想好该怎么回答她了,没想到老人家倒已先给她找好了借口,因顺势笑说道:“祖母既说将孙媳的辛苦都记在心上了,大节下的,缘何就舍不得多赏孙媳一个红包,让孙媳多讨一个好彩头呢?可见是哄孙媳玩儿的!”
说得老太夫人一怔,随即便呵呵笑了起来:“你这程子这般辛苦,别说多赏你一个红包,凭赏你什么,都是该的。要不等过几日得了闲,让你卢嬷嬷带着你去我库里,你看中什么便拿什么去可好啊?”
孔琉玥就拿眼四下里扫了一圈儿,“祖母这话大家伙儿可都是听见是您老人家自己先说出口的,可不是我话赶话赶出来的,您可别事后一想,都怪那老大媳妇,害我白白折损了许多宝贝,肉疼得睡不着觉才好呢!”
一语未了,满屋子的人都已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太夫人更是欢喜非常,道:“既是我自己先开的口,断然没有反悔的理儿,你明儿只管放心挑去!”又看向其余众人,“你们到时候也跟着挑去,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们每个人只许挑一件,不然我可就真要肉疼得睡不着了!”
深知老太夫人有那个能力当散财童子,众人乐得逗她开心,都摩拳擦掌的凑趣道:“那我们可不客气了,一定要费心挑一件好宝贝才是!”
卢嬷嬷见老太夫人难得这么高兴,故意板着脸也凑趣,“您老人家这会儿答应得倒是痛快,等明儿真瞧着宝贝一样一样的被几位爷和夫人并少爷姑娘们带走时,可别守着我抱怨啊!”
老太夫人闻言,好气又好笑,有意压低了声音道:“等不到明儿,我这会子已经在后悔了,奈何话已说出口,要后悔也来不及了,偏你还来怄我!”
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屋子里的气氛也越发的热烈。
中午饭是在老太夫人屋里吃的,不用想也知道该是何等的丰盛。去年韩青瑶帮忙拟的菜单,今年有大半都出现在了饭桌上,只是有些韩青瑶的私房菜永定侯府的厨子不知道,所以才没做出来罢了。
饭后,大家移至暖阁里吃毕茶,便分坐着青帷小油车,前呼后拥的去了祠堂。
因为傅城恒不在,主祭献爵的重任只能由傅镕这个世子来承担,傅希恒和傅颐恒虽是叔叔,毕竟位分上及不上傅镕,因此二人只负责捧帛和奠酒。
等到叔侄几个完事后,便轮到老太夫人带领孔琉玥和二夫人,到列祖遗像前供奉祭品了。
老太夫人身体不好,行动不便,因只在第一代祖宗的遗像前意思意思的供奉了一下,余下的都交给了孔琉玥和二夫人去供奉。
妯娌二人都是满脸的肃穆,一举一动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惟恐出了岔子,亵渎了列祖列宗。
屋外侍立的丫头婆子们就更是悄无声息,大气不敢出。
但这份安静肃穆,却很快被打破了。
有婆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在门口行礼禀道:“回老太夫人,三爷并族中众位老爷们来了,正往祠堂这边来。”
傅旭恒和族老们一块儿来了?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的?孔琉玥的心里攸地浮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来,看了一眼侍立在门外的梁妈妈。
就见向来在人前喜怒都不形于色的梁妈妈脸上分明有气急败坏闪过,孔琉玥越发肯定傅旭恒这会儿过来没好事,且这事儿梁妈妈事先势必知道几分,因借口安排众族老的茶点,走到门外附耳对梁妈妈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梁妈妈早在乍一闻得那婆子来回傅旭恒进府来了时,已是火大不已,却也知道此事不能全怪门房,他们虽敢拦傅旭恒,却不敢拦众位族老,可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着众族老登堂入室?而以梁妈妈的精明,孔琉玥既能猜到傅旭恒这会儿过来没好事,她自然也能猜到,因在听完孔琉玥的吩咐后,立刻便离开祠堂,依言悄悄安排去了。
而另一边,老太夫人在闻得傅旭恒和众族老们一块儿来了后,脸上也有惊愕之色闪过,但稍纵即逝,随即便面色如常的吩咐傅希恒和傅颐恒,“你们兄弟两个,迎迎族中众位长辈去!”
“是,祖母。”兄弟二人忙拱手应了,自退出祠堂迎人去了。
这里老太夫人方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孔琉玥,拍了拍她的手,沉声道:“你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万事还有祖母在!”
孔琉玥闻言,未知可否。正是因为有老太夫人在,她才更不放心,怕她待会儿又忍不住心软,不然又岂会凭白多出这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片刻过后,就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过来,侍立在门外的众丫头婆子忙都低头屈膝行礼,待众人都进了祠堂之后,方站起身来,仍悄无声息的侍立在原地。
老太夫人已几步迎了上前,笑着给众族老见礼:“老婆子先给各种叔伯兄弟拜年了!只不知各种叔伯兄弟这会儿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众族老先给老太夫人还了礼,又受了众小辈的礼,方由打头的二叔公笑向老太夫人道:“按说老嫂子这边供着祖宗,忙得什么似的,今儿个我们不该来叨扰的,但只兹事体大,耽搁不得,说不得只能过来给老嫂子添麻烦了!”
“诶,”老太夫人笑道,“既然二哥都说兹事体大,耽搁不得,可见真是大事,又何来给我添麻烦之说?二哥但说无妨!”
二叔公便点点头,“既是如此,那我便直说了。老嫂子深居简出可能不知道,近来京城里颇多流言,都是与宗妇孔氏有关的。有说孔氏……”
话才刚起了个头,已被老太夫人似笑非笑的打断:“二哥既然都说了是‘流言’,又能有几分可信度?不过是那起子烂了舌根的混账东西在胡编瞎造罢了,二哥见多识广,德高望重,难道也信?”
一席话,说得二叔公眼里闪过一抹尴尬之色,但随即便说道:“我原也不信的,但大家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我不信。老嫂子且容我把话说完,再来判定那些人是不是在浑说可好?”
当着这么多人,老太夫人也不好太驳二叔公的面子,只得点头道:“既是如此,二哥请讲。”
二叔公便说道:“近来京城里十停人倒有七停人在说孔氏的嘴,有说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有说她身有旧疾根本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的,还有说她命犯孤星,克父克母克父克一切亲人的……简直就是说什么的都有!”
二叔公说到这里,有意顿了一顿,大有深意的看了一脸平静,当然在他看在是故作平静的孔琉玥一眼,才又说道:“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我们且先不论了,那柱国公府虽养育了她一场,恩重如山,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外家,大难临头时,连夫妻尚且各自飞呢,她不理会他们的死活,原也是人之常情;身有旧疾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我们也不论了,毕竟侯爷已经有世子爷一子了,香火传承已经有了保障,她若是不能为侯爷再添子嗣,指不定还是傅家的福气;但命犯孤星这点,咱们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揭过,她父母早亡大家都是知道的,如今又轮到侯爷了,谁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为了老嫂子一房的性命安危,为了傅氏阖族上下的性命安危,我今儿个说不得要做一回恶人,提议将孔氏休离出傅家了,不知众位叔伯兄弟意下如何?”
人是跟他一块儿来的,对他的提议又岂会有异议?他们根本就是一早便商量好,而且必定收了傅旭恒好处的,她跟他们打过交道,还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贪婪,有多见钱眼开!
孔琉玥就冷笑起来,想不到这位看起来一脸忠厚慈祥的二叔公,信口雌黄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先说不论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了,却随即便点明柱国公养她一场,对她‘恩重如山’,还拿大难临头时连夫妻尚且各自飞来‘好心’的为她开脱;又说不论她‘身有旧疾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却随即便拿她不能生指不定还是傅家的福气来挤兑她;最后更是过分,说她克父克母克夫克一切亲人,提出要休了她,真当她是死人,可以由得他们摆布不成?
冷笑之余,孔琉玥冷冷看了一眼旁边自进来之后还未开过口的傅旭恒一眼,方要开口驳二叔公的话,就听得二夫人的惊呼:“祖母,您怎么了?您可不要吓我们……”
众人包括孔琉玥在内,都忙循声望了过去,就见老太夫人正面白如纸的靠在二夫人肩上,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看起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随时都有可能会晕过去一般。
孔琉玥的心一紧,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二叔公方才那席话已有意无意点明了傅城恒已不在之事,她因太过生气,一时竟未注意到,老太夫人必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大受打击的。因忙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撑住老太夫人另一边身体的同时,已飞快探上了她的脉搏。
然老太夫人却不知忽然间哪里来的力量,根本没等她的手挨上她的脉搏,竟已强撑着又站了起来,只除了面色仍有些苍白以外,瞧着倒是与方才并无二致。
老太夫人直直看向二叔公,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单凭这些流言蜚语,二哥就想做主休掉我永定侯府的当家主母,堂堂一品诰命夫人,傅氏一族的宗妇,二哥不觉得难以服众吗?还是二哥觉得,傅氏这么大一个宗族,单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做主?”
老太夫人毕竟出身皇室,又当了这么多年老封君,一旦板起脸来,自然有一股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端凝和威压,尤其她的目光,就更是极具穿透力和震慑力,以致二叔公被她这么一看,再被她这么一问,一时间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怔愣在了原地。
片刻,还是旁边一位族老扯了他的衣角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迎上老太夫人的目光,有些讪讪又有些得意的说道:“老嫂子说得对,单凭我一个人的确做不了这个主,但如果我们这些族老都赞成休孔氏,老嫂子你也无话可说!”说着四下扫一圈众族老,“大家说是不是?”
方才那位扯他衣角的族老第一个便附和道:“孔氏毕竟已经与老嫂子您相处了一年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一时间舍她不得也是人之常情,但孔氏命犯孤星也是不争的事实,已先后克死了她的父母,如今又害得侯爷……,老嫂子您可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连大局都不顾了,任由她再害其他人!”
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是啊,老嫂子,此等不祥之人,早该将其休弃驱逐出傅家了,若是一早就将其休了,指不定侯爷此番也就不会罹难了。今儿无论老嫂子怎么伤心,怎么舍不得,我们都要为傅氏除去此害……”
而自进来后便一直未开过口的傅旭恒此时也开了口,却是张口便嚎啕大哭,“大哥,您死得好惨好冤啊,明明您就武艺超群,智谋过人,不然也不会被公推为‘大秦第一猛将’,打个把个西番蛮夷,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就因为娶妻不贤,娶了个扫把星回来,才会害得您明明就打了大胜仗,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白白丢了性命,您真是死得太冤了……”
一边说,一边早已跪倒在了地上,不时还捶地几下,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还以为他跟傅城恒有多兄弟情深呢!
傅旭恒在这边干嚎时,初华傅镕并洁华姐弟三个也已相继明白过来自家爹爹是不在了,当下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尤其初华和傅镕,更是瞬间联想起这阵子孔琉玥的憔悴消瘦,埋藏在心里这么久以来的疑问,一下子就都得到了解答,不由哭得越发哽咽难耐。
旁边的傅铮傅钧和舜华兄妹三个见了,虽不见得对傅城恒这个向来严肃的大伯有多深的感情,看见初华他们哭,也是鼻子一酸,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将孩子们的悲痛看在眼里,孔琉玥的心禁不住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她很想开口告诉孩子们,你们爹爹没事,他一定会回来的,却发现喉咙似是被人塞满了杂草,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胸口更是似被人忽然压上了一块大石似的,让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她不由捂着胸口,缓缓蹲到了地上。
那边傅旭恒还在干嚎,只不过这一次,干嚎的对象换做了老太夫人,“祖母,大哥已经为国牺牲了,您老人家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您可千万要撑住……还有镕哥儿,他还那么小,就算被封了世子,毕竟还不足以肩负起整个永定侯府!不过祖母您放心,还有我在,还有二哥和四弟在,我们这些做叔叔的,是一定不会白看着镕哥儿小小年纪便被这重担压趴下了的,我们是一定会为他分担的,您老人家只管放心罢!”
众族老则纷纷附和:“是啊老嫂子,侯爷虽不在了,还有老三他们几个作叔叔的在呢!尤其老三,更是向来精明能干,永定侯府交到他手上,老嫂子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只管等着享清福罢!”
似这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话,老太夫人岂有听不懂的?不由气得浑身直发抖。她没有想到,到了今时今日,傅旭恒竟然还没死了那条想当永定侯的心,更没想到他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那边傅城恒刚……,这边他就立马联系好了众族老,想将傅城恒的未亡人赶出永定侯府,然后再将原本属于傅城恒儿子的爵位夺到自己手里,他简直就是畜生,丧尽天良的畜生!
这还不是最让老太夫人生气的,最让老太夫人生气的,恰恰是她自己,若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若不是她顾念着骨肉亲情一直养虎为患,事情又怎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大媳妇怨她是对的,这样是非不分,总是抱着一线侥幸希望的她,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怨恨厌弃了!
生气、后悔、伤心、愧疚……等等各种各样的情绪汇集在一起,反而让老太夫人渐渐冷静了下来,心里也有了决定。
她怒极反笑,挺直了腰板看向仍哭嚎不止的傅旭恒,居高临下冷冷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侯爷他为国牺牲了这个消息的?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看你根本就是瞎编的罢!”
傅旭恒不用想也知道晋王等人还没将消息告诉老太夫人等人,不然方才老太夫人不会那么震惊,初华姐弟也不会哭成那样,他们应该是想能多瞒一日,就多瞒一日的。
这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原本想的是,老太夫人近来身体本就不好,又猛然听到这样的噩耗,不说当场因急火攻心而晕倒,至少也会伤心得说不出来话,到时候他便可以趁此机会,让族老们做主,先将孔琉玥给休了,等事情成了定局后,再徐徐图之,慢慢说服老太夫人,让老太夫人上疏举荐他。
却不想老太夫人闻讯后,虽然的确受惊过度,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当场晕倒或是说不出话来,反而还质问起他来,这一点,倒是真个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不过,傅旭恒意外归意外,倒也并没有多想,他只当老太夫人是伤心过度了,以致不敢接受这个消息,等接受了之后,终究还是会支持他上位的,毕竟除了他,已经没有更好的承爵人选。
因哭得越发哀戚的道:“祖母,这种消息,也是我瞎编得出来的吗?况我也不敢啊!我无意听人说起此事时,也是难以接受,因此即刻使了人去多方打听,奈何打听来的结果都是一样,我就是再难以接受,也不得不接受!我本来是不想让您老人家知道的,可孔氏这个扫把星的命实在太硬,我实在害怕下一个就轮到您老人家受害,所以才会拼着让您老人家生气伤心的危险,将消息告诉了众位长辈,希望他们为咱们家做主的,还请您老人家千万不要因一时的心软,到头来反坏了大局,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你让我不要因一时的心软,到头来反坏了大局?”老太夫人冷笑一声,忽然拔高了声音怒骂道:“我正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所以才会一次次的容忍你这个畜生,所以才会任由你这个畜生嚣张至今的!我的确是后悔了,后悔得恨不得时光倒流,倒流到我第一次心软饶过你那会儿,好让我亲自将你绑了送到衙门里,绳之以法!”
老太夫人骂完傅旭恒,一刻也不停歇,随即又拿眼一一扫过众族老,毫不掩饰轻蔑和讥诮的冷声问道:“他都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啊,让你们这般巴巴的为他卖命?亏你们都活了几十岁,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也不想想,永定侯这样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有可能落到他一个即将被逐出族谱的白丁身上,尤其还是在侯爷打了大胜仗,侯府又早有世子爷的情形下?别说我不答应,皇上就第一个不答应!”
“再说休了孔氏之事,你们不会忘记她除了是傅家的媳妇,更是朝廷有封诰的一品夫人罢?更不要说她日前还蒙庆王爷和庆王妃收为义女,不日便将被封为郡主,也是你们区区几个说得好听些是族老,说得难听些不过几个白丁能做主休弃的?便是我这个做太婆婆的,也还不敢想休她就休呢!你们可不要忘了,你们是怎么做上这个族老之位,平日里又是靠着谁过活儿的,本郡主既然能将你们捧得高高的,自然也就能将你们踩到地底下去,不信的话,你们大可以试试!”
一席绝对高高在上,毫不掩饰威胁意味的话,恰似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浇得早被即将到手的利益蒙蔽了双眼的众族老都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呀,侯爷在前方可是打了大胜仗的,就算他人已经不在,他的功绩却还实打实的存在着,甚至极有可能因为他为国牺牲了,这份功绩更会被加倍放大,并惠及妻儿老小子子孙孙,如果有谁胆敢趁火打劫,欺负侯爷的遗孀家眷,别人且先不说,只怕皇上第一个就不会放过那人!
更不要说这孔氏本就出身大家,不比他们家里那些出身小门小户的儿媳,乃是有封诰有俸禄的;如今更又蒙庆王爷和庆王妃亲眼有加,很快便将得封郡主,果真他们坚持将她给休了,庆王府又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便是他们得了银子和好处,只怕也没地儿甚至没命享受去了!
当下便都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几分松动之色来,纷纷看向老太夫人讪讪说道:“老嫂子说得对,我们的确是越活越回去,都老糊涂了,您可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才好!”
“是啊,我们都是一时糊涂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们计较了罢?”
老太夫人年轻时是何等的杀伐决断,别人不知道,这些族老们却是再知道不过的,就算现在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病病歪歪的,他们对她依然不敢有丝毫的小觑。毕竟她身份在那里摆着,就算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见了,也要给三分薄面,她若真要对付他们,他们所有人捆在一起,也敌不过她一根小手指,还是趁现在没有彻底惹恼她以前,赶紧回寰的好!
甚至连之前叫嚣得最厉害的二叔公,也一下子偃旗息鼓了,虽还没至于像其余族老那样立刻便拉下脸皮倒戈向老太夫人示弱,脸上也明显闪过松动之色。
直看得傅旭恒是又气又怒又恨,霍地站起身来,便走到二叔公面前,语气颇有些不善的说道:“二叔公,您老人家德高望重,虽不是族长,在族中众人眼底,却胜似族长,您可不能为权势所压,就置我们全族众人的性命安危于不顾,任由孔氏那个扫把星再留下来,祸害其他族人啊!”说话时,“族长”二字还被他有意咬得极重,似是别有深意。
二叔公闻言,就攥紧拳头,暗自挣扎起来。原来傅旭恒在去过尹府之后,又单独去了一趟二叔公家,言明只要事成,除了之前许的那些利益以外,还将将族长之位双手奉上,让他来坐。
其实要论起资历和威望来,二叔公的确算得上是族人中的翘楚,若非嫡支永定侯府实在太过强势,族长之位就要落到他头上,而非傅城恒头上了。因此这件事一直是二叔公心底的一块硬伤,他连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族长,哪怕只当一天,也死都甘心了!
因此二叔公在挣扎了一小会儿后,依然站在了傅旭恒一边,一脸义正言辞的向老太夫人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原是我们傅氏一族的家事,别说旁人不当插手,亦连老嫂子你也不当插手甚至不能在场的!皆因老嫂子你身份高,辈分高,所以才破了例,但老嫂子还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老嫂子若是还有什么话,还请留到事后再说,现在,我们继续来议当不当休孔氏一事!”
一边说,一边拿眼扫过众族老,“众位兄弟,还是继续各抒己见罢,早些完事,咱们也好早些各自回家吃年夜饭去!”
却见众族老都在接收到他的目光后,躲躲闪闪的将目光移到了一边去,就是不肯对他对视,就更不要说开口声援他了,其态度不言而喻。
二叔公与傅旭恒,尤其是傅旭恒的脸色,就渐渐由猪肝色,变为了铁青色,额头上的青筋更是根根暴起,一看就知道正处于盛怒之中,只可惜却又奈何不得那惹了他们之人,于是只能干生气。
此情此境,看在一旁一来因老太夫人战斗力忽然暴增,貌似轮不到她出手就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搞定;二来则是因为傅城恒遇难的消息忽然被摆到台面上,以致初华姐弟都伤心欲绝,而加倍心痛难忍的孔琉玥眼里,就禁不住苦中作乐的忽然生出了一股想要大笑的冲动。
她不知是该说傅旭恒异想天开,还是愚蠢至极,抑或是他根本就得了臆想症!
他也不想想,就族中那些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墙头草们,也是靠得住的?他们或许一时半会儿间会被他开出的空头支票所迷惑,但只要他们认真一衡量过就会知道,空头支票终究是空头支票,又怎么可能有兑现的那一天?最重要的是,如老太夫人所说,那些族老们说得好听些是族中长老,说得难听些,不过都是些白丁,家境又不见得有多殷实,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也敢跟堂堂侯府和王府斗?他们又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又听得老太夫人说道:“说来今日就算众位叔伯兄弟不过来,我也要使人去请大家过来的,没想到大家倒先过来了,这样也好,省了不少麻烦。相信众位都还记得七月时我与大家说定的事罢?我一事不烦二主,今儿个大家既来了,就请大家做个见证,即刻将傅旭恒逐出族谱!早些完事,大家也好早些归家吃年夜饭!”
竟是把二叔公方才的话,又原样不动还了回去。
众族老听说,便知道老太夫人这是恨上二叔公,只怕不日就要找他的麻烦了,生恐老太夫人下一个就清算到自己头上,因忙都应道:“老嫂子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但凭老嫂子吩咐。”
老太夫人对众人的识时务显然很满意,点了点头,才看向二叔公,似笑非笑道:“二哥,不知您怎么说?”
都到了这个时候,二叔公若是还不知道大势已去,就真只有蠢死了。
当下虽有些不情愿,也有些拉不下面子,但仍讪讪应了一句:“但凭老嫂子吩咐!”
自有傅希恒知机,忙忙净了手去取了族谱来,当着众族老的面儿,由世子傅镕暂代族长之职,将傅旭恒的名字自族谱上勾了去。
这一次,任凭傅旭恒如何再哀求再哭叫甚至于扬言要寻死,老太夫人都再没看过他一眼。
不但没再看过他一眼,还在命傅希恒和傅颐恒送走了众位族老之后,当场喝命:“来人啦,将这个私闯民宅的宵小给我拿下,再拿了侯爷的名帖即刻送到五城兵马司去,就说此人潜入我们家中行窃,万幸被当场拿住,让韩大人看着办!”
一席话,说得傅旭恒当场瘫倒在了地上,五城兵马司那可是傅城恒的老地盘,老太夫人又亲自交代要让现任掌司韩远关‘看着办’,且那韩家的人向来与傅城恒孔琉玥交好,他这一进去,还能再活着出来吗?
当下又要哭求老太夫人,却被身强体壮的家丁堵住嘴,拖死狗一般拖出了祠堂,很快便送到了五城兵马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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