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华太医前脚刚走,连翘后脚便奉老太夫人之命来了乐安居,“……老太夫人闻得芜香院大晚上的请太医,心中担忧,所以特地遣奴婢来问一声。”
梁妈妈忙赔笑道:“有劳连翘姑娘特地走一趟,是这样的……”
话没说完,内室已传来傅城恒的声音,“回去告诉祖母,就说我白日里在卫所跟人切磋时,不小心受了点伤,当时没注意,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谁知道晚上来家后,才发现伤口有些深,且又出血了,大夫人不放心,所以使人请了小华太医来,这会儿已经没事了,让祖母放心。”
连翘闻言,便笑道:“原来是这样。奴婢这就回去禀告老太夫人,让她老人家放心,就不打扰侯爷和大夫人休息了。”依然冲着内室行了个礼,方由梁妈妈亲自送了出去。
再说里间傅城恒经小华太医包扎过伤口,又吃了一剂药后,脸色已是好了许多,但他依然固执的不肯放开孔琉玥的手,惟恐自己一放开,她便离他而去了,——现在他是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她跟自己绑在一起,最好半步都不要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开外。
孔琉玥倒也并不挣扎,只是也不肯主动说一句话,最多只在傅城恒问她几句话时,偶尔回答一句罢了,却时刻不忘“恪守”自己的本分,满口‘侯爷’‘妾身’的,要多有礼有多有礼,几次过后,傅城恒便闷闷的没有再问。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珊瑚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回侯爷、夫人,已经二更末快交三更了,是不是可以歇下了?”
孔琉玥见问,没有说话,反正现在对于她来说,歇不歇都是一样,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很疲倦,但她却了无睡意,就是躺下后,也一定睡不着;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睡哪里,跟傅城恒共有的床她已然不想再睡,或者可以说,她已经再不想跟傅城恒同床共枕,可他又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她也没办法去别的地方睡,所以不如不睡。
傅城恒约莫能猜到她的心思,虽然知道自己若逼得太急,反而会适得其反,让她更厌恶自己,但同时他又害怕如果现在同意了不让她跟自己睡一张床,指不定以后便只能一直这样了,因强撑着身子欲坐起来,一边还说道:“我跟你一块儿梳洗去。”
孔琉玥将他的话听在耳里,便知道他是不会同意跟她分床而睡的了,心里瞬间是又生气又憋屈,生气的是自己怎么就不能彻底狠下心肠来对待他;憋屈的则是他就是看准了自己的心软,然后吃死了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面上却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只是淡淡道:“侯爷身上还有伤,还是躺着罢,妾身只是去梳洗,很快就会回来的。”
傅城恒听她嘴上说着顺从的话,从眼神到表情却满满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神微黯,却也真不敢再逼她,只得松开了一直握着她的手。
孔琉玥便起身对他屈膝行了个礼,“侯爷请稍等片刻,妾身很快回来。”才与珊瑚一道进了净房。
刚走进净房,孔琉玥就忍不住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吓得后面的珊瑚忙上前抓了她的手,红着眼圈哽咽道:“夫人,您心里不痛快就打我罢,或是璎珞也行,您可千万不能伤害您自己。”说着见她白玉一般的脸庞上已多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夫人,您要摔东西要打骂人都使得,可千万不能再伤害您自己了,都肿起来了……”
忙忙要拧湿帕子给她冷敷。
孔琉玥却已经坐到镜台前,自己卸起妆拆起头发来。她本就不善于打理古代的发髻,兼之这会儿心情又正烦躁,很快便将头发拆得一团乱起来,扯得整个头皮都生疼,且她越想将其理顺,便弄得越乱,也扯得她越疼。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看着镜子中一边脸白一边脸红的自己,掉下了泪来,流泪的同时,还忍不住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孔琉玥,你到底是怎样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又是怎样将自己陷入眼前绝境的?归根结底,皆是因为你动了不该动的心,生了不该生的情,现在这样,都是你咎由自取!
彼时珊瑚已经拧了湿帕子过来了,瞧得孔琉玥这幅模样,自己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的哭了起来。
主仆两个哭了一场,都觉得心情平静了不少。
珊瑚忙端热水过来服侍孔琉玥净了面,又轻柔的帮她将一头青丝都梳顺了,并端了一杯热茶来服侍她吃毕,才小声说道:“夫人,时辰也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呢,您还是早些歇下罢。”
孔琉玥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点头道:“你说的是,明儿还要早起呢,是该早些歇下。你也下去早些歇了罢。”
珊瑚犹豫了一下,“不如今晚就让我歇在外间的榻上,夫人要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不是怕她要什么没有照应,而是怕她和傅城恒再吵起来,又发生流血事件罢?孔琉玥勾唇无意识的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你仍歇在耳房罢。你放心,之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珊瑚闻言,还待再说,但见她一脸的坚持,只得作罢,服侍她换了寝衣,一块儿到得卧室后,方屈膝行了个礼,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傅城恒等了半晌,都不见孔琉玥出来,不由忐忑不已,暗想他不会是将她逼得太狠,真适得其反了罢?因此暗自后悔不来。
万幸她终于出来了,还梳洗过换上了寝衣,他方松了一口气,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月儿,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如早些歇了罢?”
“是,侯爷。”孔琉玥淡淡应了一声,很顺从的走到床边,脱了鞋自他脚下绕进了床的里边去,然后顺从的躺下了,只不过,整个身体绷得比当初洞房之夜还要紧。
傅城恒自然感受到了她的僵硬和疏离,很想像往常那样搂了她在怀里的,又有些不敢,怕真惹恼了她,就不睡床上了;可如果不跟她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他心里又委实忐忑,总觉得自己跟她已经越离越远,不止是心,就连身体亦是如此。
于是还是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有些自欺欺人的暗想,不管怎么样,至少她还在他身边,他还能感受到她,触摸到她,他已经该知足了!
再说孔琉玥被他忽然握住了手,第一反应便是立马甩开,但犹豫了一下,毕竟没有付诸于行动。别说他现在只是握她的手,就算他要对她怎么样,她也只能受着,封建社会的“妻以夫为天”可不只是说说而已,据她所知,妻子若是杀了丈夫,就是“弑夫”,是要被判处以极刑的,但如果是丈夫是杀了妻子,则不必被判处极刑,两者之间待遇的不公平,由此可见一斑,更不要说其他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连多看一眼别的男人都不行之类别的约束了。
所以傅城恒现在就算要对她做什么,她都不能反抗,且也反抗不了,当然,估计他现在也是有心无力。
孔琉玥一边无声的冷笑,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他爱握她的手就握罢,就当这具身体不是她的啰,不对,这具身体本身也的确不是她的!
饶是伤口并不大,也并未伤及要害,毕竟流了那么多血;兼之总算是将孔琉玥给留了下来,心上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算是松了下来,渐渐傅城恒便有些支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便人事不省起来。
感受到傅城恒握着自己的手没那么有力,又听得耳边他的呼吸声已渐趋均匀,孔琉玥知道他睡着了,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然后便睁大眼睛,借着墙角戳灯昏黄的光芒,望着帐顶发起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次日一早孔琉玥醒来时,傅城恒已不在身边,问了珊瑚,方知道他已经上朝去了。
孔琉玥无形中舒了一口长气之余,又不由担心起他的身体来,昨晚上才受了伤流了血,休息几个时辰后便又早起去上朝,也不知道他吃得消吃不消?
念头闪过,她已狠狠的唾弃起自己来,他吃得消吃不消关她屁事儿啊,她管他去死呢!
孔琉玥于是梳洗了,坐到宴息处用起早饭来。
早饭一如既往的丰盛,只是她半点都不觉得饿,因只草草吃了几口粥,便放了筷子,要茶漱口。
谢嬷嬷在一旁见了,因上前小心翼翼的劝道:“夫人只吃这么点,怎么受得了,这水晶蒸饺是早起我亲自包的,还按我们家乡的口味备了五香麻油碟儿,夫人要不尝一个?”
梁妈妈也赔笑道:“是啊夫人,五更不到谢嬷嬷就起身了,就是为包这水晶蒸饺,夫人要不尝一个?”
孔琉玥是真半点胃口都没有,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有小丫鬟进来禀道:“三位姨娘请安来了。”
“让她们进来罢。”孔琉玥吩咐。
小丫头子应声而去,很快便见门帘一撩,然后三位姨娘鱼贯走了进来。
“给夫人请安。”三位姨娘并排给孔琉玥行礼,都趁机不着痕迹打量起她来,——昨儿夜里正房这边虽被守得滴水不漏,三位姨娘还是或多或少知道了孔琉玥跟傅城恒闹矛盾的事,神色间都有几分紧张,怕被孔琉玥迁怒,但同时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期待,侯爷跟夫人闹了矛盾,岂不是意味着她们有机会了?
孔琉玥今天穿了件姜黄色的素面小袄,下面是莲青色的裙子,乌黑的头发只简简单单挽了个纂儿,插了支比目点翠金钗并一朵白玉镶银攒芯珠花,瞧着虽仍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但眼睑的淡淡青影和眉间掩饰不住的哀愁,却让她的美丽无形中比往日少了几分生气。
三位姨娘看在眼里,便都知道主母跟侯爷是真闹矛盾了,一时间是心思各异,惟一相同的便是脸上都丝毫未表露出来,仍争相赔笑奉承了孔琉玥几句,方告辞去了。
后面谢嬷嬷看着三人明显比往日欢快了几分的背影,不由狠狠啐了一口,呸,真当夫人跟侯爷闹矛盾了,你们就有机会趁虚而入了?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给夫人拾鞋也不配!
孔琉玥多多少少能猜到谢嬷嬷的心思,不过一笑置之罢了,事实上,她现在巴不得傅城恒睡姨娘去,也省得她要被迫跟他同床共枕,且也不会再让人说她‘善妒’!
打发走三位姨娘后,为了不让谢嬷嬷和梁妈妈失望,孔琉玥到底勉强吃了两个水晶蒸饺,才要茶漱了口,被簇拥着去了乐安居。
老太夫人正领着初华姐弟几个吃早饭,瞧得孔琉玥进来,便笑着吩咐一旁的卢嬷嬷:“给你大夫人一碗羊乳。”
孔琉玥忙屈膝道了谢,接过卢嬷嬷递上的羊乳,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没办法,上司的上司给的,自己就是再没胃口,也必须喝下去,不然可就是不给上司的上司面子!
老太夫人见她喝得慢,因笑道:“羊乳虽有些膻味儿,却最是润心肺、补肾气的,你小人儿家家的,正是要多吃些。”
洁华因在一旁偏着头奶声奶气的插言道:“太祖母才也是这样对哥哥姐姐和洁姐儿说的,说我们是小人儿,要多吃些东西才能长得快,怎么母亲也变成小人儿了?母亲不是大人吗?”
童言童语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老太夫人也满脸是笑,摸了摸洁华的头道:“你们母亲跟你们比起来当然是大人,跟太祖母比起来,可就是小人了。”
一时大家吃毕了早饭,傅镕便跟稍后跟二夫人过来的傅铮傅钧一道辞了老太夫人和众长辈,被众奶娘丫头簇拥着去了家塾,初华姐妹几个也去了暖阁里玩。
这里老太夫人方状似无意的问孔琉玥道:“听说老大昨儿个在所里跟人切磋时受了伤?伤在哪里了?可严重不严重?”
孔琉玥见问,忙起身回道:“回祖母,侯爷的确受了伤,伤在了左胸口,说是昨儿个跟下属切磋时,不小心受了点伤,昨儿个夜里已请小华太医来瞧过了,说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不然今儿个也不能照旧早起上朝了。”
老太夫人闻言,方松了一口气,又嗔道:“这孩子,昨儿个来给我请安时,愣是一个字都没说,也太不知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了,你记得以后要多劝着他些。”
孔琉玥应了,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离了乐安居,被簇拥着去了议事厅。
忙碌起来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眼便已到了午时。
孔琉玥回到芜香院,桌子上早已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了,只可惜她依然没有胃口吃,就算知道经过昨日之事后,傅城恒再不可能给她下药,她依然没有胃口。
因只寥寥吃了几筷子,便在梁妈妈谢嬷嬷等人担忧心疼的目光下,命人撤了去,然后也不歇中觉,只是坐在窗台前,托腮发起呆来。
此时已快进入三月了,虽说已算得上是初春,园子里的花木却大多还未长出新芽,瞧着一片萧索,当然,也有可能是心情不好,以致看什么都一片萧瑟凄凉之故。
未时三刻,傅城恒回来了。
孔琉玥先是迎上前屈膝见了礼,道了一句:“侯爷回来了!”然后跟着进了里屋,按照既定程序服侍他更衣。
傅城恒见她神色如常,但无形中已在彼此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城墙,不知道是该高兴她还在家里,——他今儿个白日里可是担心了一整天,怕自己回来后,她已经不见了,偏生公事又多,根本脱不开身,以致忙到现在才回来;还是该沮丧他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也不知道又要过多久,才能回到昨日以前的蜜里调油。
孔琉玥可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说了不会再拿自己当他的妻子,只会拿自己当永定侯夫人,那她就一定会扮演好永定侯夫人一职,至于其他的,她给不了,也绝不会再给!
吃饭时,孔琉玥没有再像前阵子那样,屏退了满屋子伺候的下人后,与傅城恒对坐着一道吃饭,而是站在傅城恒的身侧,依礼给他布起菜来。
傅城恒将她的举止看在眼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命满屋子的下人都退了出去后,方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卑微向孔琉玥道:“玥儿,不如坐起来一起吃罢?”
孔琉玥却淡淡摇头道:“伺候侯爷用饭原是妾身的本分,妾身不敢僭越。”
傅城恒彻底没着了,又不敢去拉她,只得一个人闷闷的吃了半碗饭,然后眼见只要自己在,孔琉玥就不坐下来吃饭,怕饿坏了她,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外书房。
到得外书房,傅城恒立刻命玉漱传石妈妈董妈妈去,有些事他必须弄清楚,——这也是他会来外书房的另一个原因,不然他就算是要待在芜香院的院子里吹冷风,也不想这会儿过来,至少在芜香院的院子里,离孔琉玥能更近一些。
石妈妈和董妈妈很快来了,一进来便跪下告罪不迭:“老奴们有罪,请侯爷恕罪!”
虽说昨日石妈妈并不知道自己跟梁妈妈说了什么,但好歹还知道梁妈妈找过她,她和董妈妈又都是再精明不过的人,把昨晚上正房发生的事跟白日里的事情合在一起一联想,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因此便是傅城恒这会儿不找她们,她们也会来求见他的。
傅城恒面色阴霾,并不叫二人起来,只是问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的?”
石妈妈满脸惭色的道:“回侯爷,是老奴。老奴其实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昨儿个夫人身边的梁妈妈来找过老奴一次,然后就……”
傅城恒闻言,就一下子想到了当初出蓝琴那件事时,梁妈妈也是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孔琉玥便让傅旭恒当众说了实话的,情知她们主仆手上必定有什么他所不知的能控制人心绪的东西,倒是不好再怪石妈妈。
于是抬手命二人起来。
两位妈妈站起来后,董妈妈便说道:“老奴已经问过夫人身边的人了,说好像是夫人听谢嬷嬷说了什么话,然后才命梁妈妈找石妈妈的。老奴今儿个白日里有心打探了一番,听说是谢嬷嬷昨儿个无意听得两个小丫头子说,‘又’瞧见了石妈妈在给夫人炖的燕窝粥里加东西,夫人才动了疑的。那两个小丫头子一个是夫人屋里的三等丫鬟晨儿,另一个则是刘姨娘屋里的小丫鬟双江,两人是表姐妹,时常聚在一块儿说私房话的。老奴怕打草惊蛇,于是没亲自盘问,只是使了心腹小丫头子去套双江的话儿,——她年纪小些,好套话一些,没想到倒真套了出来。据双江说,是刘姨娘身边的大丫鬟红绸让她这么说的。老奴查到这里后,因不知道侯爷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再查下去,打算等到请示过了侯爷之后,方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查!”
——石董两位妈妈都知道此番是她们失职了,因此不待傅城恒吩咐,已自发查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来,既有将功折罪之意,也有不服气之意,想她们两个终日打鹰的,谁知道到头来反被鹰啄了眼,这个脸可真是丢大发了,不赶紧找补回来,明儿她们还有什么颜面见侯爷并地下的太夫人去?
傅城恒听完董妈妈的话,就冷冷笑了起来,这原本是他和孔琉玥之间的事,任何人都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插手的,如今倒好,倒被一个妾给算计了,看来也是时候该整顿整顿某些人了!
因吩咐石妈妈董妈妈:“这事儿你们不必管了,我自有主意!”打发了二人去后,径自回了内院,也不回芜香院,而是径自去了刘姨娘的院子。
再说刘姨娘自晨间见到孔琉玥一脸的憔悴后,便知道必定是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因此一回到自己院里后,便命丫鬟找了自己新作的衣衫并新打的首饰出来,悉心妆扮起来。
刘姨娘并不确定傅城恒会不会先来自己屋里,她甚至不能确定傅城恒会不会来自己屋里,毕竟三个姨娘中,她是年纪最大,容貌也最不出挑的,她只是深知“有备无患”的道理,就像当年她时刻小心谨慎的服侍侯爷,一言一行也恪守本分,所以最后才蒙老太夫人慧眼识珠,点了她做侯爷的通房一般。
说来刘姨娘也并非是想跟孔琉玥一争长短高下,妻妾嫡庶之分在那里摆着呢,况孔琉玥的人品才貌也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就是换做她是侯爷,也会专宠夫人的,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跟她争。她只是想着,自己的年纪已经一日大似一日,又没个子嗣傍身,一天天的圈在屋子里,简直就是泥菩萨一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当然,她也不敢奢望得个儿子,以后享尽荣华富贵什么的,哪怕是个女儿呢?到底也是一个盼头,看着她长大、成人、嫁娶,日子方才有点趣味儿。
刘姨娘原是家生子,父母兄嫂如今都还在永定侯府各行当上办差,消息来源要比后头来的白姨娘和蒋姨娘灵通不知道多少倍,因此对当年傅城恒给蒋夫人吃避子汤之事,还是隐隐绰绰知道几分。
她并不知道相对于她们三个来讲,蒋夫人能有避子汤喝已是比她们三个强的太多,毕竟蒋夫人还能想办法生,而她们三个却是直接不可能;或许她也隐隐知道这个结果,但人在事关自身时,总是会忍不住下意识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的,因此她始终坚信自己是能生的,只不过是因为近年来侯爷歇在她屋里的时候少,所以她才不能熊梦有兆罢了。
有了这个想法,刘姨娘开始暗自筹谋盘算起来。她想着侯爷当初既然给了蒋夫人避子汤喝,那如今必定也给了孔琉玥喝,毕竟三少爷还有好几年才能请封世子呢,就算侯爷再宠夫人,怕也得等到三少爷封了世子之后才让夫人生自己的孩子,——这对于侯爷来说当然没什么,反正不管是谁生的,都是他的孩子,但对于夫人来讲就不一样了,别人的孩子再怎么好又怎么可能及得上自己的?若是让夫人知道了此事,必定会跟侯爷闹矛盾甚至是生分,到时候她的机会便也就来了。
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对的,机会的确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
——刘姨娘尚不知道自己已是大祸临头了。说来她也挺倒霉的,不过只是想挑拨一下夫主与主母的感情,能得到一丝趁虚而入的机会罢了,谁曾想却无意揭穿了一个大秘密,这才真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孽不可活呢!
“……姨娘,侯爷朝着我们院子的方向来了!”
随着丫鬟红绸兴冲冲的跑进屋里来,将这句话喊出口,刘姨娘脸上瞬间迸发出了强烈的惊喜,以致她那张原本堪称平凡的脸也瞬间有了几分光彩。
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说道:“侯爷真来了吗……看看我的衣服可合身……还有头发,我的头发有没有乱?簪子有没有戴歪?……侯爷这会儿来,必定已经吃过饭了,偏生侯爷又向来不喜欢吃宵夜……还是打发个去小厨房传话儿,就说准备几样宵夜候着,万一侯爷兴致来了要吃呢?”
红绸也是满脸的喜意,笑道:“这些奴婢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姨娘且不必慌张,倒是姨娘的发丝有些乱了,让奴婢给姨娘抿抿。”
主仆两个收拾了一通,然后忙忙接出了院门外。
远远的果见傅城恒走了过来。
及至他走近了,刘姨娘忙屈膝行礼,“见过侯爷……”只可惜话音未落,已被傅城恒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正房内,孔琉玥正坐在灯下托腮发怔,手里的医书半天都没翻过页。
“夫人……”不知道多了多久,珊瑚从外面探了个头,见孔琉玥没有撵人的意思,方走了进来,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沮丧的道:“夫人,侯爷他……,去刘姨娘那里了。”
“嗯?哦,你下去罢,待会儿我要睡时再叫你进来!”孔琉玥怔了一下,方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又低头看起看了半天依然停留在最初那一页的医书来。
珊瑚见状,几度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如来时那般,沮丧的退了出去,心里则是将傅城恒恨了个半死,侯爷也真是的,才那样伤了夫人的心,却立刻就去姨娘屋里了,活该夫人不理他!
等到珊瑚离开后,孔琉玥才抬起头来,缓缓勾起唇角,勾出了一抹嘲讽的弧度,哼,昨天还在说死也不会让她离开他,今天就迫不及待睡姨娘去了,果真是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张嘴!想想古代女人也真是有够悲哀的,现代女人跟老公吵了架,最多是分房睡,古代男人倒好,干脆分人睡,跟大老婆吵了架,就去找小老婆寻乐子,真是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啊!
万幸她已经对傅城恒不抱任何希望,决定以后只拿他当上司对待了,不然天天这么个气法下去,她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翘翘了!
又想,昨晚上她几乎要到四更天才睡着,好容易睡着了,还一直在做噩梦,今晚上正是一个人睡才好呢!
孔琉玥想归想,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就是了,她把这份不痛快归因于她只是一时间不习惯,就像她从不与人共用牙刷一样,牙刷每三个月就必须换她尚且忍受不了,更何况得必须绑在一起一辈子的男人?想来等到习惯成自然后,她自然就不会觉得不痛快了!
“夫人,好消息!”
孔琉玥对着书页,不自觉又发起怔来。
珊瑚忽然满脸是笑的跑了进来,半点也没了之前的沮丧,“侯爷去刘姨娘院里,并不是要宿在那里,好像是刘姨娘犯了什么错……侯爷已经命人套车,要连夜送刘姨娘去庄子上了!不止刘姨娘,还有白姨娘和蒋姨娘,侯爷也下令一并送出府去,说是让她们去普光寺为府里众位主子祈福!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将刘姨娘送到庄子上,还让白姨娘和蒋姨娘去寺里为主子们“祈福”?孔琉玥一怔,片刻方反应过来,便问道:“知道刘姨娘到底犯了什么错吗?”毕竟是跟了傅城恒多年,且有名分的妾室,岂是说送庄子上就能送庄子上的?总得有个正当的理由罢?倒是白姨娘和蒋姨娘去寺里为主子们祈福还稍稍能说得通些,毕竟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从来不少见。
珊瑚皱眉想了想,“好像是说刘姨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止刘姨娘,还有刘姨娘娘家的父母兄嫂们,都要被一并送到庄子上去。”
孔琉玥闻言,就知道傅城恒必定是查到那两个说私房话儿“无意”被谢嬷嬷听到了的小丫头子头上了。说实话,她当时虽然气昏了头,但还不至于真相信那两个小丫头子是无意的,只要事后稍一细想,便知道她们两个必定有问题,她只是累了也倦了,所以不想去追究了罢了,傅城恒如今既然要追究,那就随他的便,反正对于他来讲,处理这样的事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不像她,总归下不了狠手!
正说着,梁妈妈也满脸喜色的进来了,一边走一边说道:“夫人,我亲眼瞧见刘姨娘被送到庄子上去了。至于白姨娘和蒋姨娘,因凌总管劝侯爷说祈福原是好事,大可不必赶在夜间送人过去,等天明了再送去也是一样,侯爷才作罢,命凌总管明儿一早送去!”
小心翼翼觑了觑孔琉玥的脸色,“……侯爷知道夫人不喜欢姨娘,所以即刻便打发了她们,为了夫人的名声着想,又说是将人送去寺里为主子们祈福的,可见侯爷心里已经知道错了,夫人不如就原谅了侯爷,再请了太医来好生瞧瞧身子,指不定……”
“妈妈忙了一天了,早些下去歇了罢!”奈何话没说完,已被孔琉玥淡声打算。
傅城恒发落完刘姨娘犹不解气,猛地想起孔琉玥可是曾明白无误与他说过她不喜欢通房姨娘的,索性连白姨娘蒋姨娘也打算一并打发去庄子了,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又想起若果真将三个姨娘都送到庄子上去,只怕旁人会说孔琉玥善妒,毕竟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姨娘们,哪有正室过门才半年,姨娘便都被打发了的理儿?只怕到时候那些有心人更要说孔琉玥善妒了,于是又即刻改了主意,下令送二人去寺里为府里的主子们祈福。
傅城恒发落完姨娘们,便即刻回了正房。
孔琉玥依礼迎了出来,“侯爷回来了!”除此之外,便再无一句多的话。
傅城恒只当她还不知道他送走了姨娘们之事,因带着几分不自知的邀功口气说道:“我让人把刘氏送到庄子上去了,至于白氏和蒋氏,打算明儿一早送到普光寺去为府里的主子们祈福。”只当孔琉玥听到这个消息后,总会给他一个好脸子。
岂料孔琉玥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妾身明白,谁叫三位姨娘都已经人老珠黄了,妾身明儿自当为侯爷物色几位绝色的新人!”
傅城恒被噎得一窒,片刻才说道:“我送走她们,并不是因为她们已经人老珠黄了,我只是、只是……”声音里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他只是想让她高兴高兴罢了。
“只是什么?侯爷是不是想说,您只是想让妾身高兴高兴?”孔琉玥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样的罪名,妾身可不敢当,毕竟妾身再过个几年,也是会人老珠黄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有被送去庄子上的福气呢!”
三位姨娘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尤其刘姨娘和白姨娘,更是前者当初便是他的通房丫头,后者则是封夫人的陪嫁丫鬟,都跟了他十来年了,可他却说将她们送走便送走,这心也真是有够狠的就是了!
孔琉玥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态了。本来傅城恒为了她清空后院她是该高兴的,但一想到他之前背地里算计她的行径,她又会忍不住阴暗的想,他今天能为了讨她欢心把妾侍们都送走,焉知明天不会为了讨好别的女人,而把她也送走的?以前她还敢说他待她跟别的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但现在她不敢说这话了,他对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她怎么敢说自己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虽然她也知道,在他甚至是在大秦所有的人看来,妾根本就不能算是人,是可以想打便打想杀便杀想卖便卖的;而三位姨娘在府里的日子也的确与守活寡无疑,就算是去了庄子上去了寺庙里,也没什么差别,但她依然接受不了!
孔琉玥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甚至是伪善,毕竟正是因为有了她,三位姨娘才守活寡的,可如今她又反过来同情起她们来,她的行为根本就是猫哭耗子!
他怎么可能送走她?傅城恒闻言,不由急了,忙忙说道:“我怎么可能送走你?我知道此番是我错了,我也真的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样的气话了?”
“侯爷有命,妾身自当遵从。”短短几句话,说得孔琉玥如梦初醒,恭敬的屈膝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无他言。
——要知道面前站的可是她的上司,对上司心有不满时,谁敢表露出来?等着上司寻下机会便给你小鞋穿罢!不但不能在言语上表露出来,甚至连在神情上都不该表露出来,不然上司还会以为你多在乎他呢,毕竟人在对着自己不在乎的人时,谁会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啊?况被“炒”的又不是自己,只是“同事”,她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管得了那些同事呢,爱谁谁罢,反正“工作”安排不过来是上司自己的事,于她何干!
这般一想,孔琉玥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又恭恭敬敬的请示上司道:“敢问侯爷是这会儿歇下,还是等会儿?妾身好叫人打水来服侍侯爷。”
傅城恒才还在抑郁怎么自己都主动将妾侍们送走了,却依然换不来孔琉玥一个好脸子,甚至还换来了她的冷嘲热讽,不想孔琉玥便已容色平静的岔开了话题,他方知道,原来她能对他冷嘲热讽还是好的,至少,这样的她还保留着些微本性,至少她还愿意看他一眼。不像现在,她嘴上虽说着温顺无比的话,实则却无形中已将他当作了陌生人,在彼此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如果傅城恒也是现代人的话,他现在必定能体会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用一颗冷漠的心,在你和爱你的人之间,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这句话的真谛!
让傅城恒抑郁的事情还没完。
服侍他宽衣梳洗,给伤口换药时,孔琉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像从头至尾眼前的人都不是他,而是任何一个旁的陌生人一般漠然,他的疼痛他的闷哼他的隐忍她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还不算,等到收拾完走出净房,走到床前时,傅城恒方发现很久以来都只摆了一床被褥的床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床被褥,那床被褥一眼就能看出是杭绸做的,石榴一样红艳艳的色调,上面还用五彩丝线绣了许多凤凰、喜鹊、蝴蝶、梅花、菊花、牡丹、兰花、石榴等各色花鸟,精致至极,也喜庆至极,就像当初他们刚成亲时那般。
只可惜,现在他们之间的情形比刚成亲之初还要糟糕,那床喜庆的被子给人的亦不再是喜庆,而是浓浓的讽刺。
傅城恒就一下子想到了今日凌晨他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醒转过来时,孔琉玥背朝他蜷缩成一团沉睡时的情形。当时虽然是在梦中,但她的眉头依然紧紧锁着,双手亦是交叉护于胸前,一副就连在梦中都不忘防备抗拒他的模样。
他当时就无声的苦笑起来,很想伸手给她抚平了眉头,更想像往常那样,抱了她在自己怀里,然后任她小猫一样在自己怀里找一个舒服的睡姿,无忧无虑酣睡的,但最终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挣扎着坐起,自己去到净房梳洗好,又换了衣服,上朝去了。
本来他其实可以不用去上朝,只需使人去告个假的,但一想到孔琉玥一见自己便冷若冰霜的脸,他最后还是决定去上朝,只希望经过一个白天的冷静后,她的心情能稍稍好些,谁曾想,她根本就连自己的心情都全部封闭了起来,再不肯轻易在他面前表露半分!
眼见傅城恒只是呆呆望着床上多出来的那床被褥,既不说话,也不上床,孔琉玥心里不由浮过一抹快意,但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也只是定定的站着,既不说话,也不上床,反正她现在就是躺到床上去,也是睡不着的,有的是时间陪他耗。
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傅城恒先败下阵来,只因他看见孔琉玥只在寝衣外随意穿了件小袄,怕她冻坏了,“月儿,时辰已经不早了,早些歇了罢?”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卑微,而这份卑微,在过去的两天一夜了,已经让他很习惯。
傅城恒说完,便先上了床,因为他有预感,若是他不先上床,如今凡事都“守礼”的孔琉玥是定然不会先上的。
果然他刚躺下后,孔琉玥便脱了小袄,自他脚下爬到了床的里侧,将自己裹进了那床新多出来的被褥当中,然后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傅城恒再次对着孔琉玥冰冷的背影过了一夜。
第二天孔琉玥醒来时,傅城恒跟昨天一样已经不在了,孔琉玥乐得轻松,慢慢的梳洗妆扮了,坐到了桌前用早餐。
奈何她依然没胃口,甚至连半点吃东西的**都没有,且肚子也不觉得饿,因吃喝了一杯清水,便要给老太夫人请安去。
梁妈妈等人原本还在想着,打今儿个起三位姨娘便再不会一早来请安,其实也等同于是一早来给夫人添堵了,夫人的心情应该能稍稍好一些,因此早餐的花样都多准备了一些,就是盼着夫人一高兴了,能多吃一点。
谁曾想夫人的胃口比之昨日还要更差,竟连粥也不吃一口了,只喝了一杯清水,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面面相觑之余,不由都红了眼圈,最后方由梁妈妈上前代表大家劝道:“夫人,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您自昨儿个便没怎么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可怎么受得了?您多少吃一些啊,不然……”说着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
孔琉玥闻言,无声的苦笑了一下,她是大夫,怎么会不知道‘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可问题是,她就是没有胃口,就是不想吃啊,她有什么办法?
但到底不忍梁妈妈几个失望,只能坐到桌前,勉强自己吃了半碗粥,才去了乐安居。
原以为去了乐安居之后,老太夫人肯定要问自己昨晚上之事,毕竟一下子送走三个姨娘可不是小事,说得不好听一点,这样的行为放到大秦哪里都会被人称之为“妒妇”,——旁人是不会去管到底是谁下令送走妾室的,只会将一切都理所当然的算到正室头上,因此孔琉玥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被老太夫人质问甚至是责骂的心理准备。
谁曾想老太夫人竟然问都没问一个字,就好像她根本不知道此事一般,倒弄得她有些诧异起来。
孔琉玥并不知道,傅城恒昨晚上就亲自来过乐安居一趟,把事情禀了老太夫人,并将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老太夫人虽不高兴,奈何见他坚持,也惟有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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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被地震震醒,四川人伤不起啊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