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会心醉神驰,为中华古老的文化而心折不已;
另一则是蚀骨锥心的难过。满壁残缺,精华不再。虽然敦煌莫高窟还在中国,是搬不走的,可是敦煌石室里曾经珍藏的那些精萃却丢失殆尽。
便比如那本《碁经》,如今手抄本的原件就在伦敦的大英博物馆!
古老的洞室还在一边开放,一边整修。隔着隔离带,弄棋看见许多工程师在小心地整修那些壁画。许多是欧洲面孔的工程师,弄棋明白怕是请来的意大利工程队。意大利的古建筑极多,所以意大利在古建筑的保护方面的技术和经验也是最丰富的。弄棋看一位女性工程师极小心地用针管向壁画内注射一种白色的浆体,猜想可能是树脂一类。这些先进的技术多数来自西方,迥异于中国传统的古物保存办法,弄棋小心看着,却也担心西方的技术会不会让中国的古董在将来的某日变得不东不西?
倒是那位意大利美女的一个动作细节征服了弄棋。
——那位美女工程师一边在给壁画注射浆体,一边却在仿佛喃喃自语。她神情专注,完全不像是在对着一面冷硬的墙壁。
工程师这般的神情,弄棋看见过。她小时候身子不好,却也最怕打针,每回打针,妈都要去找医院最好的护士。护士阿姨每回给她打针,都会一边跟她说话,安慰她、鼓励她,有时候还是逗她,说着笑着针就打完了。虽然也还是疼,针筒却仿佛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了。
那位美女工程师尽管是意大利人,但是她是真的在爱着这片古老的文化的。弄棋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也许技术会分东西方,可是对于古老文化的崇爱之情却是不分的。若如此,她便也放心了。
绕了几个洞室,终于走进那间刻着《碁经》的石室。里头人影幢幢,也有几个人绕着墙壁立着,仿佛也是在商谈整修事宜。
弄棋不由得站定,隔着隔离带,遥遥地去看那几个人。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指着卷尾的几个字,仿佛被难住,“这几个字很奇怪。专家认定是古老藏字,可是我们请了几位藏地的学着来解读,却解读不出。”
弄棋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藏文大概创立于七世纪,流传到今日已经一千多年,其间也经历过许多的交融和更改。刻在《碁经》末尾的是最古老的藏字,因为佛教的缘故,那藏字带有古老的悉昙梵文的特征,所以即便是藏地的学者也未必能够解读。
弄棋刚想上去说话,却听得内里一个男子幽幽出声,“那是孙子兵法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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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棋呆住。有人说破译《碁经》是难题,尤其后头藏字内容。她也是几经参详了之后,甚至亲去印度与藏地拜望高僧,才确定了那大致的内涵;却没想到那人却也知道!
知识都来自游历,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点知识的得来,如果没有如她一般多方游历来求证,是断然无法解读的。而那人听起来,嗓音又很年轻。面对着众人崇拜的赞扬,他也依旧是嗓音清淡,带着疏离。
弄棋不由得去细望那男子。
洞中光线昏暗,那男子又穿戴着当地人在沙漠中常用的一种粗麻布的防沙外套,风帽兜起来罩住头脸。弄棋很用力去看,却依旧看不清他眉眼。只隐约看得清他身子轮廓。
身子清俊颀长的男子,有一把清冷如泉的好嗓音。
“不好意思这位游客,这间石室要暂时封闭,请先到其他洞窟参观。给您带来诸多不便,还请包涵。”
景区的管理人员过来跟弄棋说。弄棋虽有不甘,也只能遵守管理方的决定。
一边跟着管理人员走向洞外,弄棋忍不住问,“那个穿着粗麻外套的,是什么人?”
仿佛这个行当的人,对身份都是喜欢讳莫如深。因此那位管理人员仿佛惊讶地望了望弄棋,也只是敷衍回答,“那是咱们特聘来的专家。”
专家。
弄棋将这个字眼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想起之前见到的意大利工程队。两相对照得出结论,也许那年轻人也是从国外回流来的人才。说不定有过在印度生活的经历,所以他能认得古老悉昙梵文的变形,便也有情可原。
这世上玄而又玄的所谓缘分,其实掰开了去看,也许只是很简单的事实,全无浪漫可言。
弄棋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兰泉总笑话她的一句话,说她不相信浪漫,不相信缘分,所以活该成为“可爱”的女生。
可怜没人爱,那臭小子!
身在敦煌,弄棋体会最深刻的一个词是——行走。
古老的丝绸之路,东西方商人沿着这条古商道,用行走来沟通了东西方的商业与文化。
同时也在行走的,还有僧侣。他们将在经文与教义也经过这里传播到古老的中国去,让汉传佛教后来成为佛教重要的一脉。敦煌莫高窟,以及沿途的诸多寺庙,诸多佛教所承载的文化印迹,便是最好的说明。
弄棋听见老上师讲起,说有许多僧侣一路奔波,到了敦煌便坐化了。他们将自己的遗骨和对佛的崇敬全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所以说敦煌千佛洞,那传说里的千位佛,便也有可能是在这里坐化了的那些僧侣们所化。
佛本千面,那些僧侣们以普通僧侣的面貌入世,却怀普渡众生的大善心——他们传教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修行,而是要普济众生,这便是堪比佛陀的大功德。
其实大功德的不止僧侣,那些开拓东西交流的商人亦是佛陀。
而他们行大功德所用的,便都是——行走。
行走是人的本.能,每个人皆会的;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行走便越发变得难能可贵。弄棋那夜坐在小旅店的如豆灯光下,忽地豁然而笑。
她知道她这一生该做什么了,她找到了这一生想要的生活方式。
她要行走。一生在路上。
心定了便也仿佛迎来艳阳高照。回到s市,依旧雾气氤氲,可是弄棋已经再不觉得骨头酸软。
原来从前让她遭罪的不是这沿海城市的雾气,而是人生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心若有信念,便周身常沐艳阳。
“你定了要一辈子在路上?”
靳家的二老爷子靳卫国不由得挑起花白的眉毛,仔细盯了自己这个孙女儿一眼。弄棋虽然不是个男孙,但是却也是他们二房的长孙女儿,打小靳卫国就是要格外看一眼的。
刚会坐着,这小丫头就抓他的棋子儿玩儿。老爷子没人下棋,便也逗着孙女儿玩儿,教她怎么走。却没想到,那年小丫头的话还没说利索呢,当天教完的路数,小丫头隔日便能自主给摆出来!
待得小丫头过了八岁,上了学,就连老爷子想赢她一盘,都已经殊为不易。
老爷子如何能不喜欢这样的孙女?更何况棋盘原本就为天下大势,会下棋的人心中都是藏着江山韬略的,老爷子便更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孙女儿。
原本以为她将来能干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却没想到临到大学毕业却选了这么个未来的人生方向。
“那背着个包,到处去游山玩水,那也能算个正经的职业,啊?”老爷子压着压着,还是动了气。
弄棋的父亲靳青山一看老父动气,连忙底下一拉弄棋的衣袖。
别看靳青山身为公安局长,在老父面前那也是低眉顺眼的。弄棋明白爸的意思,却还是倔强地一扯衣袖,不肯改口。
儿孙那点小动作,靳卫国都看见了。老人家只能长叹一声,“行,行。我算明白了,我的儿孙们就没有一个走正道的!青山你这当长子的还不错,算是继承了我的衣钵;你下头虚谷就知道出国!”
“到了孙儿辈呢,菊墨那小子是从小就是个小妖儿,原本希望都在棋子儿你身上,你也给我来个不务正业!”
老人家就是老人家,虽然都是睿智的老人,但是时代发展实在太快,老人们有点观念更新不那么及时。在老人眼里,当驴友那是什么职业啊?那就是玩儿嘛!
“玩儿吧,你们都好好玩儿,啊!”靳卫国气得起身走出去,“菊墨玩儿古董,你就游山玩水。真是好后人,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