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虎和远豹这两个名字都是远子乾所起,意思便是希望这两人日后能从军,在战场上杀敌勇如虎豹一般,而远宁的名字则是由他的母亲所起,远宁母亲雯馨觉得远家杀戮太重,便给远宁名字中起了一个“宁”字,取“宁静致远”的意思。
远子干本意是留了一个“龙”字给远宁,想取名为“远龙”,但最终没有说服自己的夫人,只能任由她去,谁知这远宁一日日长大,还真如雯馨所想的一般,每日静得可怕,竟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坐便是半日,动也不动,甚至有时候远子干都会认为这个儿子完全就是个痴呆傻子。
“幸好没给他取名为龙,要真是那样?也只能是条瘟龙,呆龙,以后可真丢尽了我们远家的脸,败了家族的霸气”
这是远子干常在雯馨面前所说的一句话,雯馨倒是不以为然,只是笑道:“小儿子静一些,有什么不好?别看他看似呆头呆脑,其实耐‘性’可比他两位哥哥要好上许多。”
远子干知道这话倒是不假。有一次,远子干因为责骂远宁学剑太笨,便顺口说罚远宁持剑在木桩之上突刺一万,说完后转身就离去,没想到远宁竟‘花’了一日一夜真的在木桩上突刺了一万次,突刺完之后,整个人都如失了魂魄一般,呆立在那。
那次,雯馨因娘家有些琐事,便在娘家休息了一日,一日后回来,才发现远宁依然呆立在后院之中,此后,远宁一个月都没有抬起两只胳膊。
那年,远宁十岁。
那次之后,雯馨再也不许远子干重罚远宁,也不让远宁习武,可远宁偏偏对学武有着比他两位哥哥还高的兴致。
那次远子干也相当诧异,因为他随口说的“突刺”只是枪法中的一种,而自己不擅用长枪长刀,只是使得一手好剑,也是大滝中出了名的在骑战之中以长剑对敌将长枪利矛之人,可远宁竟将那柄自己早年还是步卒时使过的长剑,练习突刺犹如使枪一般。
即便如此,远子干依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小儿子,有些时候甚至还怀疑这远宁并非自己亲生,但也只是想想,知道自己夫人不会作出那种有悖‘妇’道之事。
这日,远宁又跪在大堂之外,两位哥哥又从后院偷跑过来,一人一句数落着远宁。
“你练什么剑呀?不如跟着娘学些刺绣多好?”
“是呀,跟着娘学刺绣,将来大了,还是一‘门’糊口的手艺呢”
“嗨,看他这呆头呆脑的模样,说不定连刺绣都学不了,不如去街头卖些布头针线,哈哈”
“我看也不行,他这身子骨过于柔弱了,那些货郎所挑的担子怕是五个远宁都抬不动”
这些话塞进远宁的耳朵里,不由得他听不听,而远宁只是抬起头来对着两个哥哥笑了笑,挠挠头道:“哥哥,我知道自己笨,不要再取笑我了。”
远虎和远豹对视一眼,摇摇头便走了,他们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傻子弟弟这样,既不反抗也不还嘴,他们很想弟弟能站起来与两人搏斗一番,不过不是为了‘激’励他,而是可以找到借口将他暴揍一顿。
远宁跪在那许久,头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一双‘花’鞋,远宁认得那双鞋是家中养马的下人颜伯的孙‘女’颜天姿的。
远宁欣喜地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不高兴的天姿。
天姿蹲下,用手指拨开了挡在远宁眼前已经垂下的发枝道:“你怎么这么傻?”
远宁傻笑着,又伸手去挠头,被天姿一把抓住胳膊:“你挠什么头远虎远豹辱骂你也这样,我说你也这样,难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吗?”
远宁拼命地摇晃着脑袋:“不是,你和他们才不一样你对我好,我知道,爹爹罚我的时候,你经常偷偷地跑来看我。”
远府内院和外院是不同身份的人才能进入的两个地方,下人们和偏家都住在外院,远子干一家则住在内院之中。按照远家的规矩下人要是没有经传唤就进入内院,是要受罚的,而远家的子‘女’也是不能去外院的,因为那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远宁第一次见到天姿是因为父亲的那匹战马山河。山河已经老了,远子干本想将它放到野外,自寻埋骨之地,可颜伯却舍不得,跪求多次后远子干才终于决定留下山河。兵家的规矩是战马老后,因为戴有战功,无论如何,要养其终老,可战马老去之后,总会自己独自离开,自己找个地方慢慢死去,战马死去的地方便被称为“埋骨之地”。
远子干坏了这个规矩,其实是心中也舍不得这匹随自己征战多年,也救过自己数次的战马,所以便让颜伯将山河养在了前院单独搭建的马厩之中。
远宁小时总是从父亲的嘴里听着曾经跨着山河,手持双剑冲入敌阵之中厮杀的故事,每当那时候,远宁眼前就会浮现一幅让自己浑身血液沸腾的画面——一个身披金甲的将军,手持长剑,胯下战马昂首嘶鸣。
父亲的金甲就挂大堂之上,雌雄双剑已分别赠予远虎和远豹,自己只是能看,想‘摸’上一‘摸’比登天还难,于是只能每日傍晚,待全家都在吃饭之时,自己匆匆几口吃完,翻墙来到前院马厩之中,去看山河。
第一次远宁看到山河之时,根本不相信那是一匹已老的战马——山河站立在马厩之中,浑身上下没有见到一处多余的‘肥’膘,双蹄挥动之时,前蹄双肩微微耸起,嘶鸣之声犹如壮年。
远宁呆呆地站在马厩旁,竟忘了躲藏,好像被什么牵引住一样,慢慢地向山河走去。
远宁走到那山河面前之时,刚巧被屋内走出的颜伯看到,颜伯大惊,整张脸都被吓得呈出了青‘色’,本想叫住远宁,但怕惊了山河,只得快速地奔去,想要在山河没有踏伤远宁之前将他救下。
那时远宁已经靠近了山河,踮起脚已经将手伸向了山河的马头,颜伯就算速度再快,也无法救下。
糟了颜伯心中暗叫道。
远宁的手已经‘摸’到了山河的头部。
一声嘶鸣……
只是轻声的嘶鸣……
不远处的颜伯停住了脚步,后身起了一背的冷汗,却又松了一口气,因为山河很享受地接受着远宁的抚‘摸’,还慢慢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随后低下头去贴着远宁的脸。
远宁也高兴极了,抱着山河的头轻轻地‘摸’着,也将脸贴在山河的面部,山河那模样就如刚在战场上找回了丢失的主人。
远宁丝毫没有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颜伯,直到自己听到一个小‘女’孩儿在一旁叫道:“爷爷,山河竟不伤他”
远宁扭过头去,才看到颜伯,还有颜伯身旁穿着小褂的‘女’孩儿。
远宁看到颜伯和‘女’孩儿的刹那,脸就红了,身子这才离开江河,刚离开却被山河叼住衣服又拉了回去,逗得颜伯和‘女’孩儿都笑了起来。
颜伯走过来,抚‘摸’着山河的马背道:“小少爷,看来山河是把你当老爷了。”
远宁对家中下人一向很好,从来没有任何架子,所以下人们也都很亲近他,可那‘女’孩儿远宁却是第一次见到,大概是因为远宁是第一次壮着胆子来到后院吧。
在分开后院与前院的墙头,远宁和‘女’孩儿并肩坐在一起,完全不顾在下面担心的颜伯。
‘女’孩儿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红颜‘色’的果子,递给远宁说:“吃吗?可好吃了,这是我爹爹从乡下给我带回来的红果子。”
远宁拿过一个来,半天没有张嘴吃下,因为他娘说过,不要吃自己不认得的东西,但很多东西都是自己从来不认得的呀?例如苹果,自己再没有吃之前就认不得。
‘女’孩儿有些不高兴,嘟着嘴道:“我知道你这个有钱的大少爷,是不会吃我们这些下人的东西……还给我”
远宁忙一口将果子咬下,还未嚼含着便说:“你看,我吃了”
远宁说话间,那果子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那模样逗得‘女’孩儿咯咯直笑。此时,远宁细尝才觉得这果子味道很好,比自己从前吃的那些水果都要好吃。
远宁又咬了一口,问:“这是什么果子?这么好吃”
‘女’孩儿歪着头看着远宁:“落阳果”
“落阳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我爹爹说,因为只有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才会借着夕阳的光线发现在灌木中的这种果子,否则在大白天你是根本看不到的。”
“是吗?这么神奇呀?”
“嗯呀,对了,小少爷,我天天叫你小少爷,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还未等远宁开口说话,‘女’孩儿又试探‘性’地问:“我要是直接叫你的名字,你会不会不高兴呀?不过我只会在没有别人的时候这样叫你,不会让你失了少爷身份的。”
远宁摇头:“不要当我是什么小少爷,你就叫我远宁吧。”
‘女’孩儿重复了一次:“远宁?好奇怪的名字。”
远宁吃着果子,又问那个‘女’孩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颜天姿,爷爷叫我天姿,你也这样叫吧”
“天姿”
“远宁”
远宁永远都记得那个傍晚,自己和天姿坐在那堵区分他们身份的墙头,吃着落阳果,看着夕阳渐渐落下。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总是偷偷地去看天姿的脸,却不明白天姿的脸为何会像夕阳一般绯红,就如手中的落阳果一样。后来,他壮着胆子问天姿,天姿却调皮地对他一笑,刮了刮他的鼻子道:“傻子,是夕阳的关系呀。”
多年后,远宁身负双剑,手持双头银枪单骑站在镇龙关前,单枪匹马杀退了数次冲锋上前的反字军……夕阳之后,反字军终于怕了这个面容俊朗,丝毫感觉不出杀气,看似柔弱的年轻将军,只得纷纷退去。
反字军举旗远去之后,远宁看着自己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并高高垒起的尸体时,觉得眼前也是一片绯红。
那时候,远宁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觉得累了,可耳边又想起天姿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傻子,是夕阳的关系呀。
《东陆后史.椒图将军远宁传》——东陆元年十月廿五,镇龙关之战,将军单人单骑立于镇龙关外,尽退逆贼大军,所近之敌,无不斩杀。将军随主转战天下四方,终身不渝,其后赐名椒图将军,又封平定侯。
所跪的时辰刚到,远宁便被天姿搂住双肩的腋下,想要扶他起来。
天姿知道每次远宁这样长跪之后,都会体力不支,要是强行站起,必定会晕厥倒地,所以她只能以自己微弱的力气搀扶着远宁,不让他晕倒过去。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了许久,目光也一直对视着,终于天姿发现远宁的呼吸越来越快,脸上也比刚才红润许多,自己脸一红,撒手将远宁放开。
远宁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天姿又忙蹲下用手按住远宁的额头道:“你没事吧?还好吧?不会晕过去吧?”
远宁闭着眼睛,一声没吭,天姿急了,抬头看着四周,四周无人,本想大声求救,却见远宁调皮地睁开眼睛,对自己嘻嘻笑着道:“你问我三个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天姿见远宁故意装作晕倒吓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远宁见状忙爬起来,谁知道爬得太急,真的摔倒了,天姿也不理他,继续向前走,却听到后面远宁小声地哼哼道:“哎哟,真的摔了,这次没骗你……哎哟。”
天姿转身看了一会儿,发现远宁没有撒谎,这才忙跑了回去……
后‘花’园假山之内。
天姿帮远宁‘揉’着膝盖和小‘腿’,不时地抬头看着这个假山山‘洞’,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远宁躺在一旁道:“那天,哥哥们追我,我一急,从小林子里钻进去,左躲右藏,不知道怎么就找到这个地方了。”
天姿松开了正在‘揉’远宁的双手,很不高兴:“又被你那两个魂蛋哥哥欺负?”
远宁发现自己失了嘴,又开始傻笑。
天姿盯着远宁看了半天,也笑了,摇头道:“从你去看山河开始,到现在,都好几年了,你依然还是那样,被你两个哥哥欺负,也不还手。”
远宁低声道:“他们毕竟是我的哥哥,再说了,我也打不过他们呀,一还手被揍得更惨,还不如逃呢。”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天姿这句话刚出口,远宁脸‘色’就‘阴’沉了起来,他记得这句话是自己爹爹常训斥自己的,自己也从未反驳,实际上,除了每日重复的那些简单的基本套路之外,远子干从未教过远宁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武艺,因为他认为这个儿子必定没有出息。
假山外两柄雌雄剑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响声,吸引了远宁和天姿,两人偷偷地从山‘洞’里面探出头去,拔开挡在假山前的树叶,看那两人练武。
远虎手持的雄剑剑尖朝地,目光一直盯着远豹手中紧握的长剑,远豹的力气远不如远虎,可使剑也如使刀一样,只知挥砍,所以远虎很轻易地便能将远豹手中的雌剑给挡开。
远豹紧握着雌剑,一寸一寸挪着步子,围着远虎慢慢地走,试图找到远虎防守的空当,眼下看上去远虎浑身上下暴‘露’出无数个弱点,却不知为什么每次挥剑砍去,远虎总能轻易挡下。
对了,远豹心中起了个主意,突然轻轻一跃,抬脚踢向远虎。远虎笑笑,抬剑就挥向了远豹的脖子,身子突然前倾,左手抓住了持剑砍来的远豹的右手。
远虎手中的剑在离远豹咽喉一寸处停下,远虎笑道:“弟弟,你又输了。”
远豹被制住之后,低眼看了看咽喉处的剑尖,脸上浮起笑容:“我……我输了。”
这时,趴在假山口的远宁突然小声说:“大哥输了。”
天姿拍了一下远宁的脑袋:“你傻呀,明明就是远豹输了,明摆着的。”
就在远虎放下自己剑的瞬间,远豹本还举起的右手持剑又挥了过来,一直到远虎的咽喉处这才停下。
远虎瞪着远豹,远豹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大哥,是你输了”
远虎怒道:“你赖皮”
远豹笑着说:“大哥,这两人厮杀,不仅仅是要靠武艺,还要用头脑,开始我抬脚踢你,本就打算让你识破,右手挥剑也是让你识破,就为了让你彻底放松警惕之后再攻你,如果我是你的死敌,你如今已经死了。”
远豹的笑容之中带着一种藐视,远虎哼了一声,持剑转身离去。
远虎离去之后,远豹“哼”了一声,坐在一旁,自语道:“二伯家的两个孩子都没脑子。”
假山口的天姿愤愤道:“你这二哥真‘奸’诈比武就比武,还耍赖”
远宁看着远豹,一声未吭。
天姿又问:“你为什么知道你大哥输了?”
远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平日里总觉得二哥笑起来‘挺’吓人的,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什么。”
“伪君子”
天姿暗暗骂道,又爬回假山里面,不一会儿远宁觉得看不到两位哥哥练武了,也爬了回来坐在天姿的身边。
天姿一个人生了半天的气才开口道:“远豹还不是你的亲哥,为啥也拿了你爹爹的一把剑呢?”
远宁手里玩着一根刚折断的树枝:“爹爹说,我没……我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