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人都是以保命为大,忠义为小。因为忠义早已经随着‘乱’世的开始名存实亡,有人为了生存,可以跟随那些举起所谓义旗,要救天下百姓于疾苦之中的“明主”;有人为了生存,明知道追随之人是十恶不赦的狂徒,但依然助纣为逆……
而有些,却什么都不为,只是因为猜忌。
东‘门’城墙,楼阁之内,我和敬衫两人摆了一副棋局,接着微弱的烛光对弈,这已是我们之间的第二局,第一局我和敬衫打了个平手,只因为互相都知道再走下去谁都没有好处,棋局之上只剩下十五步可走,但这十五步之内都是步步杀机。稍不慎重,就可能将其他棋子陷入死地之中。
第二局开始,敬衫棋盘之中的那些兵卒棋子竟各后退一步,做出了防守的阵型,并将攻城辎重棋子调防到主帅营地附近,做出一副全攻全守的模样。我也随之按兵不动,并没有越界发动攻势,只是静静地计算着其他五种可行的套路,各自往下前行三十步之后敬衫是如何应对。余下的每一步,敬衫都只是将兵卒棋子在自己营地之中来回部署,根本不做出任何攻击之势,而我不得不被迫发起进攻,但我每进一步,敬衫便遣棋盘上作为前锋的兵卒棋子退后一步,根本不做任何抵抗。
“你再退下去,我就将你团团围住,到时候你的棋子在棋盘之上无路可走,只能任我宰割。”我抬头看着敬衫,敬衫笑笑不语,只是将投石车棋子调动,随后我发现那投石车棋子正对的便是我的主帅,而我主帅却只能向左右前后挪动一步,可不管如何挪动,都在那投石车的范围之内。
我忍不住拍了拍手道:“好计,‘诱’敌深入,一举杀之,这棋局的规矩就是主帅阵亡,全盘皆输。”
敬衫将我棋盘上代表主帅的棋子拿开,放在一旁,然后说:“棋局的规矩都是人定的,今天你我改变一下这个规矩,主帅已死,你可以任命其他棋子作为主帅,哪怕是一名步卒小兵棋子都行。”
“哦?”我笑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没有任何讲究,只是派兵布局。”敬衫淡淡地说,伸手展开,做出请的手势,让我接着下。
我拿起棋盘之中,靠在最前的一枚骑兵棋子道:“好,我就用这骑兵棋子作为主帅,继续与你厮杀,但这局实际上我已经输了,这是事实……”
敬衫笑笑,将放在旁边的黑皮龙牙刀放在了自己的双‘腿’之上,又用双指夹起一枚棋子道:“好,我已经无路可退,你主帅已死,并不是被我所擒杀,实则只是轻敌刚好落入投石车陷阱之内,接下来,你被迫更换主帅,要拼死一战。”
我摇头,将前面的棋子退前一步:“如今无路可退的不仅仅是你,还是我,你和我都是这棋局之中的困兽,受制与手握棋子的人,而这两人实际上却不是你我。”
“哈。”敬衫笑道,双手‘交’叉抱在一起,“你的话越来越深奥了。”
“是呀。”我直起身子,“有些时候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说什么,你和我之间的棋局让我想起来禁宫政变当夜,天义帝与大王子卢成尔义之间的那场棋局,他们以酒桌为棋盘,酒桌之上器皿、果蔬、‘肉’食作为棋子。”
“是吗?原来政变之事,还有这等好玩的事情发生,不能亲眼所见,真觉得有些可惜。”
我苦笑:“可惜吗?我不觉得,我反而后悔亲眼看见了那一盘棋局,天下的命运就那样掌握在了两个人手中,当成了一盘棋,丝毫不顾忌其他人的生死。器皿之中看似装的是酒,但却是鲜血,流淌了一地……”
敬衫点头:“我大哥对我说过那夜之事,虽然不是很详细,但听说原本是天义帝身边的禁军却全数反叛?”
我点头:“对,除了几名贴身的近卫之外,其余人早已经归顺了大王子卢成尔义,可实际上大王子也只是贾鞠棋盘之中的一枚棋子,如果没有他在作为内应,贾鞠怎么可能那样容易就魂入了京城之中。”
敬衫将黑皮龙牙刀放在棋盘之上:“这棋局,如今就同反字军与我们一样,不需细看,但一目了然,结局是什么非常清楚,不过却如同你所说的一样,怕就怕有人作为……内应”
敬衫话刚说完,楼阁的大‘门’就被人撞开,随后鱼贯而入几十名手持兵器,杀气腾腾的军士,他们并不是反字军,而是武都城中守军,原本张世俊手下的几名亲信,为首之人我认得,就是我赠予自己锦带的胡子将军王政,而身后几名军官皆是他军营之中的副尉,虽然名字我都不记得,但样貌却很熟悉。这些人都曾经在张世俊被砍头之日,发誓要追随我与远宁,死守武都城。
敬衫看了一眼王政,又看着我,笑了笑,那意思好像是终于明白我为何要用计将城中百姓送走。一开始将城中百姓藏于武都官仓的地库之中,并让远宁麾下的亲信军官带兵保护,就是战事对我们不利之事,军中有变,反叛的军官会以百姓作为要挟,‘逼’我就范。而后我又遣百姓离城,前往镇龙关,也是如果发生兵变,他们对百姓下手,话说回来,他们也不算笨,知道在我心中,最看重的还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庶民百姓。
敬衫握住刀柄,不理睬冲进来的王政,却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有反叛之心的?”
“一直就有。”我笑道,也不侧目去看王政,“我从未真的相信这些张世俊的手下,什么人的带出什么的兵,一个只图自己前程和生死的贪官,手下会有什么能顾及城中百姓生死的将领吗?我只是在给他们机会,甚至在他们冲进来的前一刻,我还在心中向上天祈祷,千万不要如我预料的一样。”
“老天爷又一次让你失望了。”敬衫笑道,如我一样并不害怕带着一身杀气的王政。
我笑道:“对,老天爷总是在给我希望之后,又让我失望,大概是觉得时机不对,让我继续等待吧。”
我和敬衫都笑着,完全当王政不存在,因为我知道他如今不会取我和敬衫的‘性’命,他还得留着我和敬衫的‘性’命向宋一方邀功,况且他还天真地以为作为军费的那些银钱还好好的锁在官仓的地库之中,等着他们去拿来挥霍或者献给宋一方作为拿下武都城的贺礼。
“唉,我早说了,让你取下那宋一方的脑袋了。”敬衫笑道,将手中黑皮龙牙刀握在手中,同时王政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王政冷冷地说:“放下刀,我遣去的信使如今应该快到了反字军大营之中,事已至此,无法改变。”
我起身看着王政,笑道:“你说得没错,事已至此,无法改变,我们走吧,送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半个时辰之后,我与敬衫被投入了武都城的大牢之中,我和敬衫分隔开来,分别住在挨在一块的两间牢房之中,而在我们对面却是已经重新被关押起来,正一脸无辜的麝鼠。
我盘‘腿’坐在牢‘门’口,从王振和另外一名军官所站的缝隙之中盯着对面的麝鼠。
麝鼠也看着我,突然笑道:“喂喂喂,你怎么会被关进来了?我还以为托你的福,可以在这多住上一段时间呢。”
我笑道:“你看,你依然是托我的福气,又好好的住下来了,只是不能随意出入。”
麝鼠用手指敲了敲铁栏杆:“啧啧啧,到这种时候还说风凉话,你还真是谋臣呢,天生就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
王政用脚踹了一下铁栏杆道:“闭嘴等送大将军来了之后,再商议如何处置你们三人”
王政带着那名军官走了,临走时那名军官还往我身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贼让远宁带着那些死老百姓逃走,留下我们在这与反字军厮杀,真当我们是傻子吗?**去死吧要是送大将军下令砍下你的脑袋,我保证会第一个站出来欢呼”
“嗯,都称呼宋大将军了,在你们心中早就这样称呼了吧?”我抬头看着背对着我,已经渐渐远去的王政,喊道:“王将军如你所愿事已至此无法改变好好享受吧谋臣在此多谢了”
王政停下脚步,转过头看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步离开。
敬衫此时也笑了,敲了敲铁栏杆道:“你不把话说明白,那个王政是不会明白你的用意的,还以为那是你的疯言疯语呢。”
麝鼠也问:“对呀,这名反叛的贼子将你关进大牢,想必是要打开城‘门’放反字军入城,到时候就会要了你的‘性’命,你为何还要谢他?”
我x着墙壁闭眼道:“我早就死了,离开皇城那一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有思想的行尸走‘肉’,矛盾的化身。”
如今议和有什么作用?若没有武将单挑,若没有今夜的火烧反字军辎重营,宋一方或许还能平静地想一想,然后接受王政的投降,可事实很宋一方绝对不可能接受他的头脑,以那人的‘性’格,为了报仇会不惜一切代价,就算王政投降也会屠光全城,即时王政除了拼死抵抗之外,毫无办法。
军中有变,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与其在反字军大举进攻之时,让远宁亲信军队与城中叛军厮杀,不如让远宁带着亲信主力军队带领百姓先行离开,这样一来,一则军队实力得以保存,二则大部分百姓‘性’命无忧,即便是反字军追击离城大队,以远宁军的实力,加上那些配备有联排弩弓的军士,也能击退,况且反字军追击部队不会傻到冲击牢不可破的镇龙关。如今城中剩下的那些叛军部队,一定向百信自发组织的民兵掩盖了我被他们擒获的消息,打算宋一方入城之后,‘逼’迫他们一同加入反字军,这算是在又献上了一份厚礼。王政妄想以我、城中留下的粮钱以及剩下的军民三份厚礼来收买宋一方,留得自己的‘性’命,可他却想错了。我之所以一开始便用计让反字军一败再败,目的就是在于‘激’怒宋一方,此人一但气血上头,所做的决定谁也无法阻止,只得依从,奇袭佳通关,一路速战到武都城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宋一方必定不会接受王政的头像,一定会全力攻城,因为在宋一方的心中,使反字军一败再败的“功劳”也有王政的一份。再者,最终最要的一点,宋一方屡次被算计,无论是军力和士气之上都大大受挫,更不要提他内心之中对我的那种仇恨,况且他根本不知宋离没有死在武都城之中,而那王政却知,必定会将此事“功劳”告知宋一方,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我会告诉王政,事已至此,无法改变。
这世间有一种人,永远只是看到眼前脚下是否有几枚铜钱,不抬头去看看远处还有大堆的财宝,鼠目寸光不仅仅会让人失去机会,还会让人失去‘性’命。
让王政和剩下的叛军与宋一方决战吧,只是希望那些百姓所组成的民兵千万不要做任何冲动的事情,只需要再等一天,或者两天,战局应该可以逆转。
武力和智慧想比,后者必定永远是占上峰的。
可有些傻子永远不会明白这么道理。
武都城外,反字军大营,宋一方营帐。
王政的遣去的信使是他一命贴身副尉,在王振眼中这名复姓皇甫,单命疆的军人,一定会完成自己‘交’予的任务。皇甫疆除了带去了王政的亲笔书信之外,还呈上了两样对象,一是谋臣的锦带,二是宋离离开武都城时所换下的那身衣裳,那衣裳是他入城前所穿,有此信物必定宋一方能相信自己。
宋一方只是简单地将信看完,随后扔在一边,又招手让皇甫疆把木盒呈上,打开第一层看见里面是条锦带,从锦带之上的宝石可以看出价值不菲,但对如今的宋一方来说却不是什么稀罕之物。
营帐之内,除了陈志之外,还有排成两列的亲兵,其他将领都站在营帐之外等候,其中还有本要卸甲归田的鳌战。鳌战未走,只是因为他觉得攻城之时,自己离去,就算宋一方没有追求,但自己也应该寻找机会报答宋史的知遇之恩。
“这是什么?”宋一方举起那根锦带问皇甫疆。
皇甫疆跪在地上,一脸恭维之笑:“这是那贼子谋臣的随身锦带”
“哦?随身锦带?”宋一方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根锦带,用手‘摸’了‘摸’上面那颗翠绿‘色’的宝石,“王政信中的意思是,那谋臣如今已经成为了他的阶下囚?”
“正是”皇甫疆回答,虽然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因为他离城之时王政还未对谋臣下手,所以他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已经身在反字军大营,不得不这样说。
“既已成为阶下囚,为何只送来锦带,不送来人头呀?”宋一方盯着皇甫疆问。
皇甫疆不知如何作答,总不能实话实说他也不知道如今王政是否得手吧?只好低头道:“大将军,我们留下谋臣,好让将军入城之后再决断如何处置,所以只送来锦带。”
说话间,宋一方又看到了盒子内的那件叠得好好的,上面还有些血污的衣服,伸手拿出抖开之后发现那是自己儿子宋离的离去所穿的长衫,顿时思念儿子的那股悲伤之情涌上心头,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当陈志看见那件衣服的时候,心中倒吸了口冷气,知道这人要是倒出实情,宋一方详查之下必定会坏了自己的大事,但总不能在宋一方眼前将此人给杀掉吧?没有办法,不管那王政信中所写到底是否属实,如今只能想办法除掉他。
“大将军二公子宋离尚在人世那日,谋臣本要对宋离公子下手,幸得王政将军劝阻,后施计让二公子逃脱,现二公子人应该已身在建州城中了。”皇甫疆见宋一方脸上已有了悲伤之情,趁机道出早已想好的一番谎言。
陈志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他当然清楚皇甫疆之言中宋离尚在人世是真,但被王政搭救之假,此时正好是自己绝好的机会,于是立即上前一步,指着那皇甫疆厉声道:“你这狡诈之徒,休得胡说谋臣是何许人也?这武都城中他并无兵马大权,又不得谋臣信任,为何能在刀下救下我们二公子?这其中分明就有‘奸’计”
陈志此话一出,宋一方将手中的长衫捏成一团,往桌案之上一扔,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本听闻宋离之死,自己心中本就悲伤不已,整个军营之中如今已经将“宋离”二字当成了禁忌,除了‘私’下议论,谁也不敢让宋一方听到,可如今这皇甫疆还口称宋离尚在人间,对宋一方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活生生地揭开他的伤疤撒盐
皇甫疆见宋一方发怒,不知为何事,脸上还挂着笑容,看看宋一方,又看看陈志,试探‘性’地问:“大将军,什么时候带领大军入城?全城百姓如今翘首以待……”
宋一方走进皇甫疆,抬脚将他踹翻在地,拔出长刀,刀尖在皇甫疆鼻前微微抖动着,宋一方浑身都在发抖,好一阵才开口道:“好个谋臣,三番两次算计我于城下,让我折损了不少将军不说,还杀了我亲子,今夜还烧了我辎重营中所有粮草,如今谎称我子未死,已到建州?知道我粮草已尽,便可以亲信信中之言,带军进入你们早已布下重重伏兵的武都城?放屁”
宋一方那番话本是陈志心中之言,如今被宋一方亲口说出,正中了陈志的心意,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本来想劝阻宋一方放弃攻城的,如今来看此城不得不攻,如果不攻,入城之后要是那谋臣留了活口证明是自己与宋史合谋要杀宋离,宋史顶多是削除兵权,赶回建州,而自己恐怕是要人头落地了。
皇甫疆慌忙解释:“王政将军拼死一战,护送了二公子出城呀,全城将士亲眼所见,亲眼所见呀”
宋一方“哼”了一声:“那我问你,今夜为何有大队出城前往镇龙关方向?”
皇甫疆忙说:“是兵马卫远宁带了自己亲信部队逃离”
宋一方笑了一声,挥刀割下了皇甫疆的耳朵,皇甫疆捂着伤口,杀猪般的惨叫,满地打滚,却又被宋一方踩住‘胸’口道:“我想这又是那谋臣的‘奸’计吧?‘诱’我们入城之后,将我们困在城中,那兵马卫远宁离城只为了合围之用你这‘奸’贼休得用这等低劣的‘奸’计骗我来人”
宋一方一叫,陈志忙挥手叫周围的亲兵,亲兵一拥而上将皇甫疆按住,随后五‘花’大绑拖出营帐,再被拖出营帐的刹那,清楚地听到宋一方说:“明日清晨,攻城之时,在城外用车裂之刑送这‘奸’贼上路”
车裂之刑?皇甫疆已经顾不上疼痛,拼命挣扎着,但毫无用处,本想呼喊,但最终已被塞进了一块破布,只得发出“呜呜”声,眼泪都已经急得掉落下来,双手扣着地面,划出十道痕迹,痕迹之中还留着指甲缝中的鲜血。
本以为这一趟送去降书,明日之后迎来的便是新的人生,升官发财指日可待,或许还能多娶几个小妾,过上神仙般舒服的日子,没想到出城之时,就已经踏上了一条通往地府的大道。
“将军的智慧,陈志如今拍马都无法赶上。”待皇甫疆被拖走之后,陈志赶紧拍着马屁。
宋一方长叹一声,将长刀‘插’入地上,转身又拿起‘揉’成一团的宋离衣衫,放在‘胸’口紧紧地抱住,然后坐在地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丧子之痛,如今才真真切切地从‘胸’口迸发出来,席卷了全身上下,宋一方顾不得什么主帅的颜面,越哭越大声,最后竟然抱住衣裳,掩面痛哭,还不住地‘抽’搐。
陈志见状,忙将营帐幕帘给紧紧合上,同时又向‘门’外守卫的两队宋一方的亲兵递了一个眼神,亲兵队长微微点头,一挥手,让两队军士将营帐‘门’口堵住,自己则持刀站在营帐‘门’口,不让任何人入内。
那两队亲兵早已被宋史和陈志收买,因为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便已是他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