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二年(大统帝一年)‘春’。
北陆关下。欢送完五万后备军离开的北陆百姓们,已经从振奋中逐渐清醒过来,回归到日常生活中,该做买卖的依然做买卖,该乞讨的依然乞讨。而此时,从云集城马不停蹄赶回的贾鞠三人也终于来到了关下。
看到关下的“一片狼藉”,贾鞠完全可以想象到大军离开前这里是一番什么场景。可在他脑子里面却想的是,百姓兴高采烈地将自己扶持起来的军队当做一块‘肥’‘肉’送进了天佑宗的嘴里,还浑然不知。最让贾鞠无法忍受的是,三人来到北陆关下时,竟要乔装打扮一番才能入城。
十几日前,他们在官道上刚刚避过了那支开拔武都城的五万大军。换做从前,贾鞠必定会喝令那名领军的将领将军队调返回北陆境内,可如今他已经失去了天启军军师中郎将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通百姓。
普通百姓又能做什么?除了魂在人群当中假装欢呼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三人并没有直接选择入关,因为即使他们乔装打扮过也难免被关下把守的军士给认出,贾鞠和苔伊都不是北陆人,本身就容易引起怀疑,当做是细作给抓起来。更何况稍微有点眼力的军士凑近便会认出那是曾经的军师中郎将贾鞠。
在关下的树林中,三人商议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进城办法。千山从随身的行李中找出了剩下的那锭整金,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道:“主公,我看还是用最管用的办法,塞银钱给他们,放我们入关。”
“不可。”贾鞠制止道,“虽说廖荒并没有下令要为难我们,但此次我们回北陆是有急事要办,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你这个法子对一般人管用,但保不准这些人在收钱以后还是会将我们回到北陆的消息走漏出去。到时候行踪败‘露’,一向疑心颇重的廖荒肯定会让人时刻监视,还会引来大批的风满楼杀手,我们出了什么事没关系,可不要伤及了无辜的百姓。”
苔伊默默的点头,紧握了手中的青‘花’剑和装有首饰的包袱。如今除了这两样东西之外,她可以丢弃掉任何东西。
千山有些焦急:“主公,那我们如何能够入得了城?照这样下去,入夜之后我们再想进关,就难上加难了。”
“恩人”三人正在一筹莫展时,几个推着大车的百姓从他们身边经过,领头的壮汉冲贾鞠喊道。
贾鞠先是一愣,但看清那人的容貌后,松了一口气,笑容浮现在了脸上……
还未入夜,三人就藏在那辆百姓的大车内魂入关中。
再聪明的人,也必须要有运气,但运气并不一定就是从天而降,也许是自己多年前就创造出来的。那几名所谓的平民,曾经的身份是赤羽部落的军奴,‘乱’世开始前,曾帮贾鞠和廖荒造出了“天下‘乱’,银鱼当”的谣言。政变结束后,天启军重返北陆,因为担心这批身强力壮的人造反,在带领天启军平定了赤羽部落所谓的“叛变”之后,将那三万军奴全数“解放”至冰海边缘。
放他们自由只是掩人耳目,实则只是流放。
要去冰海边缘,必须走过北陆境内的冰川,那一段峡谷冰川距离虽然不远,但沿途中布满了各种危险,单单就是刺骨的寒风就可以致人死地,更不要提还有那些北陆特有的猛兽。当时还手握天启军兵权的贾鞠于心不忍,‘私’下派了一支军队带着粮草衣物护送这批军奴走过了冰川,当时领军的将领便是军奴出身的千山。
将那批军奴送至冰海边缘后,千山自作主张将麾下军队的武器留下一半给军奴们,让他们用来保命、狩猎,又帮助他们按照贾鞠的法子修筑了部分房屋后,这才率军折返。
贾鞠和千山的善心之举,竟成为了今日他们最后的筹码。离开佳通关时,贾鞠告诉苔伊自己建立的那支只忠心自己的军队,便是指的这一支军奴部队,希望靠着他们能够抵挡住皓月国大军的入侵。当然,那只是希望……
关中一间简陋的客栈中,那群军奴挤在贾鞠的房间内,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恩人,领头的壮汉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野兽干‘肉’递给贾鞠,让他尝尝“家乡”的特产,说这样能够使他尽快适应北陆的水土。
贾鞠接过那块干‘肉’,正要吃,看见苔伊正笑望着他,忙将干‘肉’递过去。那壮汉见状又递给苔伊一块儿。苔伊接过,咬下一口,在嘴里细细地嚼着,笑道:“好吃,不过有点咸。”
贾鞠也细细地嚼着:“是用的江中的‘精’盐还是你们从冰海中自产的粗盐?”
那群军奴嘿嘿笑着,并不答话,意思是让贾鞠自己猜一猜。贾鞠又咬下一口道:“嗯,应该是你们自产的粗盐,‘精’盐没有北陆的味道。”
领头的壮汉听罢哈哈大笑道:“恩人,虽说在咱们北陆,鲜‘肉’放在那也能储藏几个月,可没有盐,谁也活不下去,江中‘精’盐的价格我们可买不起。”
贾鞠笑道:“对,谁也少不了盐,如今你们生活得如何?”
“回恩人的话。”壮汉道,“和从前在赤羽部落当军奴的日子相比,我们可是自由舒服太多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用恩人的法子搭建的房子住,好得很呐。”
贾鞠点点头,又将手中的干‘肉’咬下一块:“我离开的这段日子,让你们准备的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壮汉立刻回答:“恩人放心按照恩人书信中的记载,我们整日‘操’练,从没有停歇过。”
贾鞠听罢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你们现在还出海捕鱼吗?”
“只是下午时分,日照正烈的时候才敢出海,就算出海也不能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就会被活活冻死在海上,况且我们的渔船也承受不住那种严寒。”壮汉说着浑身还打了个哆嗦,想必是回想起了出海打渔时的情景。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便跨越冰川,去你们那。”
那群军奴听完十分惊喜,几乎是齐声道:“真的吗?”
贾鞠点头道:“当然是真的,恐怕我要久居于冰海边缘了。请各位放心,我不会偷懒,每日会和各位一样劳作。”
“恩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若不是你,我们早就死了你们说是不是?”那壮汉高声喊道,屋子中一群人立刻齐声答道:“是”
此时,楼下客栈的小二跑上来,站在‘门’口有些不高兴地说:“各位,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喧哗?别惊扰了其他客人行吗?小店这开‘门’做生意……”
小二话还没有说完,贾鞠掏出自己剩下的一点碎银递给他道:“小二哥,烦扰了,这是一点小意思,多多包涵。”
小二接过碎银,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随后贾鞠也让那群聚集在房内的军奴们早些回去休息,待众人都离去之后,贾鞠这才回到座位上来,拿着那块干‘肉’喃喃自语道:“久居……久居……恐怕……”
“不要胡说。”在一旁的苔伊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我都忘了你还在这里。”贾鞠笑笑,并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在想,身强力壮的军奴出冰海打渔都要挑选下午日照最强的时候,而那些皓月国大军要登录北陆境内,却不一定会选择那种时候,如果是我,一定会选在清晨亦或者深夜。”
苔伊坐到贾鞠的身边来:“你的意思是皓月国大军会偷袭?”
“不仅仅是偷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冰海有多大?我们谁都不知道,皓月国大军既然要入侵东陆,必定要随船带来大批的军士,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还有粮草辎重之物,这么多人,这么多物件,得用多少船只来装?大滝皇朝从前从未重视过水军,江河流域除了一般的渔民之外,军队所用的船只少之又少,再者,在无比严寒的冰海之上,他们如何能够抵御得了严寒?”
“也许他们的身体如纳昆人一样强壮?”苔伊猜测道。
贾鞠想了半天,摇摇头:“就算如纳昆人一样强壮也无济于事,冰海之上实在太冷,更不要说他们从皓月国乘船而来,在海上飘行少则也是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坚固御寒的船只,走到半路就全军覆没了。可谋臣告诉我,他们的大军已在前往北陆的海上,照这样推断,他们必定也有胜于殇人的手艺,同样,军队的实力也必定在我们数倍之上,更不要提兵器和铠甲。”
“你估计我们的胜算有几成?”苔伊实在不想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毫无胜算。”
苔伊听完,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说:“无碍,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哪怕是死在一起,也好。”
“不,你不能死。”贾鞠道,说罢竟抓起苔伊的手,“就当我是此生中最后利用你一次。”
苔伊看着贾鞠那只手,随后将自己另外一只手拿起,紧紧握住:“好,我答应你。”
“其实在这个世上,真正能理解我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另外一个是谋臣。”
“我知道。”这个答案苔伊心中早就清楚。所以,贾鞠才会让她去投奔谋臣,帮助他,而不是明言道将她托付于谋臣。苔伊心中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有些话说出来,相反会觉得更加痛苦。她没有违背过贾鞠的心愿,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苔伊慢慢将贾鞠的那只手松开,虽然心中千般万般的不情愿,可就这样握着一生?能吗?不能。
“相人相面,知人知心。“”贾鞠将自己的那白纸扇从怀中掏出来,放在手上端详着,“虽然我没有看过谋臣的真面目,但我却清楚他内心中一直很矛盾,再聪明的人也和普通人无异,心中存有善恶两种,不停地在厮杀争斗,就看最终是哪一种能够占据那颗心。”
贾鞠说罢,将白纸扇放在烛台上点燃,盯着纸扇上腾起的火焰……
苔伊忙要阻止:“你这是做什么?”
“烧了它,很多东西我不能带走,也不想让它们跟我一起被毁在战场之上,与其落入敌手,不如让它们先走一步。”
纸扇上的火焰从红‘色’变成了深蓝‘色’,好像如地狱之火一般缠绕在贾鞠手上。苔伊知道已经无法阻止,只得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贾鞠将多年随身的物件都扔进旁边的火盆之中,全数焚烧。
火盆中的物件都烧成灰烬后,贾鞠掏出一封信来递‘交’给苔伊:“你见到谋臣之后,找合适的机会亲手将这封信‘交’给他,切记不要落到其他人手中,就算是他身边再亲密的人也不行。信上所写,全是这些年来关于他身世的推测,虽然不准确,大概也能提供给他一丝线索。”
苔伊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收好,问:“为什么要找合适的机会?”
“他的身世便是他的心魔,有这个心魔在,他的心思永远不会放在统一东陆的大业之上,所以在他心魔还未成形之时,将这封书信‘交’予他,或者说……”贾鞠说到这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有一天,他能够登基为皇,亦或者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才将这封书信‘交’予他。”
苔伊点头:“我明白了。”
贾鞠“嗯”了一声,再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盯着那火盆。此时苔伊已经从他双眼中看出,这个男人再也没有从前的雄心壮志,无奈的气息就如火盆中腾起的那股烟雾一样笼罩着他的全身,最终化为一头妖兽,将他活生生吞噬。
贾鞠剩下的时日己不多,即便是没有皓月国大军的入侵,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前半生他身在宫廷,在权利争斗中顽强地活了下来,最终将那些庸才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的意志已经无法支撑起自己带着重伤的身体。
天妒英才,也许说的就是贾鞠吧。
苔伊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轻声哼着从前在北陆学会的那曲歌谣。不知为何,歌词她遗忘了,只是记得那旋律很好听,听起来就好像能够看到一个浑身披着金甲的将军,带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跨马回到了家‘门’口,发现一直守在家‘门’口的妻子,早已经哭瞎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