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夜光杯,酒香怡人、月色清冷,怀瑾宫内一片宁静,花前月下,江玉娴难得这般悠闲自在,斜斜坐在梨花木椅上,满面温和地看着儿子,听他悠悠缓缓念这一首诗。
“明月明年何处看……”她喃喃这一句,眼角带泪,低声道,“母妃在这深宫挣扎一生,所想所念皆为了我澄儿,我与你父皇的情谊早早淡去,我儿,帝王薄情,纵你而今这般心疼那叶姓姑娘,时日一长,繁冗朝务、如花美眷便会让你心底的爱淡去,并非为娘看轻你,这是帝王的宿命。孩儿,母妃便是不喜欢这叶姑娘,也为她可怜一叹。后宫,一定不适合她。如今你们若放手,还来得及。”
允澄默默地听着,凝视母亲面上每一丝神色变幻,不论真情假意,再过一日……统统都看不见了。他伸手拿下母亲手里的夜光杯,将她的双手捏在手心里,“母妃的话,儿臣会永远铭刻在心。至于乘鹤,我们有分寸。”,
“傻孩子,很快你有了妻儿,母妃在你心里亦会淡去,人生在世,没有谁是为了谁而存在,失去和获得总在交替,母妃……”言至此,江玉娴竟哽咽难语,她捧起手帕擦去眼角的泪,笑道,“这是怎么了,莫名这般伤感,我儿就要登临大位,为娘可不该高兴么!”
“母妃大抵是想着父皇了。”允澄说罢,拿过母亲的丝帕为她拭泪。
“想你父皇?”江玉娴怅然一叹,软软地依靠进宽大的梨花木椅中,她身上华丽绵软的衣袂如蝴蝶的双翼包裹住了身体,月光盈动在她云鬓上精致绝美的钗环间,光晕一点一滴地晕开,仿佛与那当空的明月同辉。
母亲是那样高贵而美丽,穷允澄一生所见女子,皆无人能及母亲半分,可如此美丽的外表下,为何藏了那样一颗深不可测,甚至毒辣骇人的心?
“为了我?真的全是为了我?”
允澄茫然地望着母亲,他有太多的疑问想得到答案,可问谁呢?父亲,还是母亲?
“我这双手……”江玉娴就着月光抬起那双不沾半分岁月痕迹的纤纤玉手,晶莹剔透的指环折射着凄凉的月光,更显得她肤若白玉,“沾满了这宫廷内无数女人的血,她们或因我死,或因我疯,或因我丧子,罪孽之深重,恐是连阿鼻地狱也容不下我。可澄儿你知道么,我不觉得我有罪,我不觉得我对不起她们……”
“此生唯一辜负的,是你的父皇。”江玉娴醉了,忽而嘤嘤哭泣,如受委屈的小姑娘。
允澄将母亲拥入怀中,不言不语,犹记幼时在母亲怀里撒娇躲避责罚,不论风雨母亲的怀抱永远为自己敞开,到如今,也让他护一回母亲,让他尽最后的孝道。
不远处,乘鹤手捧食盘,盘中一碗碧绿的羹汤已没了热气,她不敢靠近这对母子,放佛觉得打扰他们一时一刻的辰光都是罪孽的,心里很痛,可怜允澄如此无奈如此无助,上天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命运,为何要逼得他手刃生母?难道天子,就可以逆天而行?
“允澄,我不能帮你?不能帮你么?”乘鹤紧紧咬着嘴唇,生怕一松开眼泪便止不住往下落。
“叶姑娘,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忽而听到江玉娴的声音,她看见了乘鹤。
乘鹤端着食盘慢慢地走过去,低声应:“这是最后一道羹,请您尝一尝。”
江玉娴瞥一眼,纤手一指,“搁下吧,热气儿都没有了,叫哪个吃?这夜里透凉透凉的,可不要吃坏了肚子?你坐吧,和我们母子说说话,说些你们的故事给我听。”
乘鹤不知所措,便见允澄来接过她手里的食盘,挽着她坐下,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心。
“凭恁多京城妙龄女儿,我儿便是谁也看不上,曾经那个容家小姐倒是不错,奈何与我皇室无缘,你们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相遇,真正应验了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既是老天安排好了,谁还能说不是呢。”江玉娴温和的笑着说着,这一刻在她的眼角眉梢已看不见身为贵妃的丝毫影子,有的仅是一位婆婆拿慈善的面容看待将过门的新妇。
允澄一直挽着乘鹤的手,憨憨地笑起来,将他们的故事一点一点地告诉母亲,清凉的月色下,但闻笑声轻快悠扬,让人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哀伤。
只是乘鹤心底有些奇怪,她第一次听说什么容家小姐,而她所认识的容家小姐,仅有容雨卉一人,但从没有人与她说过,雨卉与允澄曾有婚约。有些莫名地望着这对母子,允澄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
“自然这不重要,雨卉和子骋情投意合,不是连允澄也许诺了他们的因缘么!”乘鹤想着,便一笑而过了。
如是直至深夜,三人方散。
同一轮月下,佟未孤寂地坐在床榻上,清朗的月色铺洒在地面上,卧床对面那水晶帘子微微晃动着,还记得刚来这里时两人分床而睡,还记得那一天她匆匆忙忙把那个大个子拽到床上狼狈地去迎接突然到来的绿绫,从前的点点滴滴都宛如昨日之事清晰而深刻,却记不得慎龙寨里丈夫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
“他真不要我了么?”佟未委屈极了,将自己抱成团,窝进了薄纱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