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鸣在门房里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 才有人把他引到了倒座房里的一处小偏厅。
偏厅里一架水墨山水屏风横在正中,屏风后影影绰绰地几个人影,见他进来, 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说道:“好了, 姑娘在这里了,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陈一鸣既惊讶又迷惑。上次在宝丰钱铺与冯若昭急匆匆地分手之后, 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即使后来没有等到冯若昭回来, 也十分体谅地想着她应该是有事耽搁住了。过了两天通过冯泽,来找冯若昭的时候,却因为冯若昭生病, 见不到人。
他心里有事天天派人来探消息都被拒之门外。今天好不容易有人来道冯若昭请他过去商议事情,于是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就急匆匆的赶来了。却没想到, 竟受到这样的冷遇。饿着肚子, 等了好久不说,现在到了这里, 座位也没有,甚至连冯若昭的真人都看不到了。
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药材的事情现在有一些眉目,应该可以帮姑娘弄到一些。只不过这中间我担着极大的干系,请姑娘摒退左右, 我要面见姑娘, 确认身份了才可以说。”
此时的冯若昭和他一样, 也是忍了又忍, 听到这话便立即转向旁边的廖嬷嬷, 露出一个央求的笑脸,“嬷嬷, 你看——”
可是廖嬷嬷并不看他,只是向着屏风那边淡淡的说道:“姑娘身份尊贵,能够这样见你已经足见诚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绝不可以,请勿作非分之想。”
哪有这样跟自己朋友说话的?!冯若昭实在忍不住,“嬷嬷——请不要这样说好吗?”
听到廖嬷嬷的话,陈一鸣一怔,顿时涨红了脸,愤然说道:“在下自知身份微贱,从不敢对姑娘有非分之想。我本尘泥之人,原就不配当姑娘的朋友,今日之事,只当我没有说过,就此告辞!”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冯若昭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哎,陈兄,你别走啊——”说着便要往外追过去,却被廖嬷嬷一下子拉住了胳膊,“姑娘万万不可!”她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放开我——”冯若昭试图挣脱她的手掌。
“姑娘,不可以!”廖嬷嬷死死地拉着他。
眼看着陈一鸣已经走的没有影子了,情急之下,冯若昭的动作里不免加上了几分力道,一带一推之间,已经将廖嬷嬷甩开一旁,然后疾步追了出去。
“陈兄——陈兄——”大门外陈一鸣都已经跨上了马背,冯若昭才好不容易追上了他,拦在马前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今天是个误会,我这个嬷嬷新来的……唉,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别生气好不好……”
陈一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过来,我告诉你。”
待冯若昭走近前,他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地道:“今夜丑时,通惠河上沉剑桥处,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去那里见我,药材的事我依旧帮你,不然从此不必再见了。”
他始终面无表情,说完这话也不再多看冯若昭一眼,猛地一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他那几句话信息量太大,冯若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猛然发现自己的举动已经吸引了几个路人,驻足在那里指指点点。此时府里的丫头婆子也从里面跑了出来,“姑娘快进去吧!”“唉呀,姑娘,这可太不像话了——”
冯若昭在一群人里面没有发现廖嬷嬷,便问道:“廖嬷嬷呢?”
杨柳低了头,想笑又不敢笑,“廖嬷嬷刚才被姑娘推得跌在地上,摔得半天爬不起来,刚才捂着腰去老太太那边了。”
天哪——
冯若昭顿时只觉得大事不妙,刚才好像明明没有用多大力气的呀,怎么就把人给撂地上了呢?!一眼瞥见周围人几乎个个都是一副憋笑的表情,她忍不住又是气又是笑,“你们还笑?这下我可要倒霉了!”
杨柳笑道:“老太太一向最疼姑娘,没事的!更何况,今天的事廖嬷嬷也不占理啊,如今连阿琇都染上疫病了——”
荷花忙叫道:“杨柳——”
杨柳停了话头,表情仍然有些愤愤不平。
冯若昭大吃一惊,急问道:“阿琇也染病了?!你们怎么知道的,萧先生怎么没跟我说?”
见周围人都缄口不言,她急了,催促道:“快说啊,怎么单瞒着我,再不说实话我可要生气了!”
荷花见她急得声音和脸色都变了,忙说道:“姑娘莫急莫急,阿琇染病也就是最近的事,还不算严重。”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冯若昭盯着她问。
“前几天,大齐送东西去庄子上,回来说的,”荷花道,“萧先生特意嘱咐了,不让告诉姑娘,就是怕姑娘着急上火的,偏偏杨柳嘴快——”
“不怪她,”冯若昭缓缓说,“这种事情不该瞒着我的。”
“就是啊,”杨柳接口道,“可是这位嬷嬷一来,什么都不知道,还什么都要管,这不准那不行的,我看老太太一定不会理她的。”
“你想得太简单啦,”冯若昭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今时可不同往日……”这廖嬷嬷是宫里的娘娘荐来的,原是极有脸面的,今天才来第一天,就丢了这么大的人,就算冯若昭再怎么占理,把她推倒在地上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受罚,是无论如何都交待不过去的。
她放缓了脚步,想了想,“我……我还是自己先去神堂跪着吧。”
冯老太太来京后,和原来在济南时一样,在家里设了一处神堂,供着关二爷,说是既可招财,又可镇宅保平安。冯若昭决定先去那里自己罚跪,一则表态,二则避免撞在曾祖母的气头上。
果然,听说冯若昭自己在神堂里面罚跪,冯老太太阴沉着的脸色终于稍微和缓了一些,轻哼了一声,对自己的丫环锦绣说道:“还算这丫头识相,去,跟她说,让她在那里跪一天一夜,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见我。跟所有人说,包括她爹娘在内,就说是我说的,谁都不许去看她,不许给她送吃的,更不许人陪着!”
接着转向旁边的廖嬷嬷,又是满怀歉意又是痛心疾首,“这个丫头实在太不像话,都是被我宠坏了。且先让她跪着,好好反省反省,明日让她来给嬷嬷赔罪。”
丫头们拿了活血的药油来给廖嬷嬷搽在腰上,冯老太太又道:“让我来看看,帮嬷嬷推拿几把,这样好得快。”
廖嬷嬷只是跌了一跤,受了些惊吓而已,其实身上并无大碍。她跑来找冯老太太,无非是从未遇到这样的事,只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羞愤难当。
冯老太太帮廖嬷嬷上药推拿,晚间安排了一桌子好酒好菜,亲自作陪,算是给足了面子。又与她讲了许多冯若昭的好处,廖嬷嬷心中之气渐渐地平了不少,主动向冯老太太说道:“姑娘跪了这许久,应该也知道错了,这次就饶了她罢。天气还冷,莫要冻坏了她。”
冯老太太摇了摇头,一脸毅然决然,“宠归宠,有错就得认。说跪一天一夜,就得跪一天一夜,少一个时辰都不行。只是这丫头前几天病了,今儿个才刚好……”
想了想,转头向身边锦绣说道,“拿那件松绿提花多罗昵的斗篷出来,送给那丫头。夜里寒气重,别又病了,回头请医吃药的,倒给家里添麻烦。”
夜已经很深了,冯若昭跪在神堂中双眼微闭,昏昏欲睡,烛火摇曳,忽明忽暗。远远的忽然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响,传入耳中,似乎化作一阵急促的警铃。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澄澈,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分外明亮。
已经子时了啊,如果要去赴约的话,现在就得走了。冯若昭有些犹豫,望着神坛上的关二爷小声说道:“关公老爷,你平生最看重朋友了,那我现在为了朋友偷偷跑出去一会儿,你应该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我不想失去陈一鸣这个朋友,我很后悔今天那样对他,让他很失望很生气,我如果今天不去见他,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他如果不原谅我,就没有人帮我找药材了。可是现在阿琇染了疫病,我必须找药救她,不然如果她不幸死了,萧先生一定会伤心死的,我也会很伤心的。你帮我保佑她一定不要死好不好?”
“我知道,一个姑娘家半夜偷偷地溜出家去,还是去见一个男的,这样做是很不对的,可是我和他清白坦荡,我问心无愧。若是今晚不去的话,我一辈子都会不安心的。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不守规矩。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大家闺秀。”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回应她的却只是无边的寂静。与其说是在求祷关二爷,倒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
冯若昭咬着唇望着神坛上的关公像,“关公老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说完这话,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转身轻轻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