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某个角落传来萧瑟的笛声,时而低吟婉转,时而凄然幽怨,时急时缓时高时低,睡梦中的人听到未必会惊醒,反而会睡得更沉。即使有人夜不能寐,听到耳边如泣如诉的笛声,不知不觉勾起往事的回忆,流下怅然的泪水。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会有人像图奇棠一样,非但没有感伤,反而恼羞成怒。图奇棠不是没有欣赏的能力,也不是没有可追忆的往事,更不是心烦意乱胡乱找人发泄。因为这种笛声对他而言,不是寄托思念的安慰,而是将他带往不归途的毒咒。
寝宫一角,湖面平静无波,乍看上去像是涂抹了墨汁的镜子,微弱的夜风吹拂着垂头丧气的枝条,难以掀起一丝风情。此情此景,笛声听起来倍感凄凉,立于湖边的那抹玄色身影弱不禁风,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她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低垂的翡翠双眸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秀挺的俏鼻,嫣红的唇吹奏出令人神伤的旋律。
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在这龟兹王国,她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的使者。她不需要被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迟早都会离开这个地方,何必多添几分留恋。
她不停地吹奏这支曲子,带给所有人忧伤与感动,而她却不为所动。通常吹奏之人只有先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但她的心情确实没有任何变化,也许是她的心已经成为冰铁,也许是她根本无意欣赏,只为等候他的到来。
图奇棠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满腔怒火不断升腾,大踏步地走向前,直到与她只有一步之遥,才愤愤不平地停下脚步,盯着她的后脑勺,眸子里似能喷火。
笛声戛然而止,巫女缓缓睁开双眼,注视着黑暗中的湖泊,她轻叹了声,慢慢转过身来看他。可惜还没看清楚记忆中的容颜,左边脸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这巴掌出手极重,打得她的耳朵轰隆隆作响,暗红色的血液溢出嘴角,滴落在她衣襟上。
眼前的他变为重影,好半晌才恢复如常,巫女淡淡一笑,右手蹭去嘴边的血迹,手里依然攥着那根笛子。夜风拂过脸颊,竟然感觉火烧般地疼,明明是那么微弱的风。
其实这种疼痛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相比以往承受的痛苦,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打她的人是他,她连诉苦的余地都没有。别说打她一巴掌,就算杀了她,她也会主动将自己的头颅送去。
面对怒气冲冲的图奇棠,她没什么好解释的,单膝着地向他下跪,低下不可一世的头,卑微地唤道:“教主。”
图奇棠连应她一声的心情都没有,虽说他就是她口中的教主。图奇棠是息陵教的教主,她是息陵教的圣女,在他面前,她只有绝对的服从。隐藏身份来到龟兹,成为龟兹王室的巫女,只不过是遵从圣命,完全不是她的本意。
息陵教意图逐步吞并西域,但她没有,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教主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从小就成为息陵教的圣女,她记忆中的息陵教向来不会参与政事,更不会为哪个政权效力。息陵教众信仰神灵,依靠神的力量造福百姓,他们的地位是崇高的,不容侵犯不容亵渎,决不允许世俗卑劣之人玷污。
但从何时开始,息陵教众变成了安息王族吞并西域的鹰犬,单纯的信仰沦为迷惑世人的伎俩。每当看到那些平日里一派虔诚的信徒渴求极乐仙丹的丑态,她就打心底里厌恶,恨不能把他们当做祭品统统丢进圣坛。每当看到他们服下仙丹纵情纵欲荒淫的狂态,她就只能装作不见,不然她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血洗殿堂。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遵循这种指示,但这却是她最崇敬的明月圣女下的指示,这叫她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明月圣女也好,教主也好,他们怎会被利欲蒙蔽双眼,他们怎么可以带领教众亵渎神灵?她想了好久好久,仍是想不通看不透,她能做的只有无条件服从,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其中一员!
信仰多年的神,没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修行多年的自己,任由修行尽丧,一步步堕入罪恶的深渊。一切的一切,都是拜教主所赐,要不是他谎称教主暴毙,以安息王子的形象示人,息陵教怎会处处受限于王族?要不是他处心积虑吞并西域,利用息陵教的势力实现他的野心,息陵教又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但她又不忍心责怪于他,谁能比她更了解他呢?
息陵教的教主不是谁都可以胜任,图奇棠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要担负这个重任,即使懵懂无知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修炼息陵教最上乘的武功与内功心法,刚满三岁的图奇棠每天要练功十个时辰,哪怕是睡梦中都要保持练功的姿势,如果他坚持不住,负责看管他的人就会毫不留情地狠狠鞭打。
不仅如此,他每天都吃同一种食物,生长于斯塔拉山脉的雪精,这种吸收天地灵气长成的药材可以抵御百毒,能使内力百倍增长,但长期服用雪精会使人难以消化,食难下咽那是常有的事。但他要是偷偷吐出来被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顿鞭子。
图奇棠十岁时,他已经是息陵教里排名前十的高手,但他练功的强度却没有因此减弱,寒来暑往,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在山林中飞行的身影。圣坛里的刀山火海,那是为叛徒准备的,但凡有教徒背叛息陵教,他们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被丢进刀山火海的人,几乎没有活着离开的,除了他,图奇棠。
望着眼前俊美健朗的图奇棠,巫女仍是忍不住感叹,他活下来无疑是奇迹。她同情他,不止是因为他遭受过那么多苦,而是用地狱式修炼法磨练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息陵教的明月圣女。
图奇棠是明月圣女一手带大的,这要是在民间,明月圣女可以说是他的养母,为什么挑选图奇棠做教主无人知晓,但明月圣女对他确实寄以重望。她用这种残酷的方式磨练他,最终得到她认为合格的教主。
既然明月圣女可以主宰图奇棠的性命,那么,教主的权威也是在她掌握之中。巫女之所以不忍心苛责图奇棠,正因为她怀疑一切都是明月圣女的指示,图奇棠虽有教主之名,实际上却是明月圣女的傀儡。
息陵教最高统治者是教主,教主由圣女辅佐,代表东南西北的四位圣女效忠教主守护圣坛培养教众。对于教主的命令,圣女必须服从,不得有任何异议。四位巫女之中,身为东圣女的明月圣女地位最高,尤其是前任教主死后,她以代教主的身份打理所有教内事务,包括任命新教主。
被派遣到龟兹的息陵教南圣女,摇身一变成为龟兹巫女,借着神灵的名义,将王室牢牢掌握在手心里,她的任务就是占据有利地位,等候明月圣女的下一步指示。等候指示的这段日子,她实在是厌恶极了,如若不是早已宣誓为息陵教效忠,她恨不能脱离早已变质的圣坛。她不怕担上叛徒的罪,无非是在刀山火海走一遭,哪怕没有活着走出来的信心,至多就是一死。
可是,她不甘心稀里糊涂地送命,她要活下来,等着看清楚明月圣女的真实面目,看清楚息陵教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看清楚傀儡教主图奇棠的下场。她比图奇棠略长几岁,同为父母下落不明的孩子,同为明月圣女选中的孩子,他们历经生死成为神的使者,他们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她上山的时候大约五岁,已经懂事了,记得与她一起上山的孩子们,足足有上百之多。一年又一年过去,留下来的不足十人,等到最后登上圣坛,只有四人。三个女孩被任命为圣女,惟一的男孩成为教主。图奇棠成为教主没人敢不服气,他是惟一活着走出刀山火海的人,他是最有资格的人,登上教主宝座当之无愧。
没人知道图奇棠如何熬过艰苦至极的修炼,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没人知道他多少次死里逃生。作为南圣女,她深知登上圣坛有多不易,昔日乖巧可爱的小男生很像她失散的弟弟,她曾担心他熬不过去,所以时刻留意着他,眼看他成长为真正的教主,心里是为他高兴的。
但没想到,成为教主的图奇棠像是变了个人,再也不是那个怕黑怕鬼怪的小男生。以往明月圣女惩罚不听话的小孩,除了鞭打之外,还有狠绝的一招,就是关在小黑屋里,甚至让人假扮鬼怪训练胆量。
南圣女一向顺从听话,她不知道关小黑屋被鬼吓的滋味,但与她一起生活多年的同伴,有几个就是被关进去再也没出来,活生生被吓死的。也许明月圣女早就有意任命图奇棠为教主,对他的管教格外严格,十三岁那年,他趁人不备偷吃兔子肉,应该是饿极了,在山林里抓只野兔就地烤了吃,没想到被明月圣女抓个现行,于是被关进了小黑屋。
关了一天一夜,图奇棠被放出来的时候,表情呆滞眼神恍惚,见人就躲不敢说话,每天拼命练功。直到几个月后,他才肯开口说话,只是从那以后,再没见他笑过。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视我的指示!”
图奇棠冲她咆哮,南圣女的回忆被打断,抬眼看他,寻不得一丝从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