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公主久居深宫,对于外界的情形却也是了若指掌,尤其是关于这位从大汉远嫁而来的解忧公主,各种不同版本的传言真可谓是数不胜数。在消息相对闭塞的西域,大汉那个神秘的国度历来引人关注,解忧公主在乌孙以及龟兹发生过的事迹受到众人瞩目,那些好的坏的有的没的越传越广。
有人说她精明睿智实属女中豪杰,有人说她尖酸刻薄奸诈狡猾,有人说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有人说她陷害忠良无恶不作……
但不论别人怎么说,都无法掩盖她的锋芒,只是锋芒太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未必是件好事。且不说她是否真豪杰还是假仁义,亦或是遭人诟病的风流女子,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倒不是一无是处的,甚至是有积极意义的。
乌孙的乌布吉长老自恃位高权重无所不为,整个家族以权谋私吞占牧民的利益,将好端端的乌孙王朝搞得乌烟瘴气。匈奴的马贩子卫律勾结官府祸害百姓,表面上打着做生意的旗号,背地里却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被解忧公主一举击败,不得不说为百姓出了口恶气,做了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龟兹遭遇百年难遇的水灾,王室执意信奉神灵,只盼望着神明显灵,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解决国家的困境,让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龟兹国王的做法实在可笑,别说安息王室当他是笑柄,就连街道上玩耍的孩童都会说他是傻的。即使神灵愿意赐福,却也不会保佑不肯付出的人,连最起码的努力都不做,就算神灵有心解救也是无可奈何的。
解忧公主没有视而不见,而是亲赴灾区,与难民一起并肩作战,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单从这一点来看,她就是个值得尊重的女人,值得敬仰的公主。如今,受到她恩惠的龟兹百姓恐怕打从心里都认定她才是神灵,而自己国家那些不作为的王族只是一群混吃等死的米虫。
至于乌孙后宫之乱,左贤王和右夫人私通,左夫人和右夫人争宠,以及那位至今下落不明的乌布吉家的孙女儿,这些人的是是非非太过复杂,外人很难给出一个公正的评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是偌大的后宫,其中的来龙去脉就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完全理清,不熟悉内情的人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片面的论断。
况且,男女之事,吃亏的历来是女人,男人偷腥是风流本色,女人偷情却是天理难容,不管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总之,就算是受了委屈,就算是死也不能迈出这一步。同为女人,绮丽公主不免有些同情解忧公主,早就听说军须靡和须其格处处冷落她,让她在进退两难的境地艰难挣扎,如果在这期间,爱上了给她安慰给她温暖的男人也是情理之中。
想当初她尚未出阁就跟圣音有过夫妻之实,也是于法不合活该遭到唾弃的无耻行为,若是换做普通人家的女子,恐怕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但她是个公主,就算别人心里厌恶她鄙视她,表面上也不敢对她做出不恭敬的举动,就连她的夫君明知她心里有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反正他想要的不过是驸马的头衔,又不是她的人。
一念及此,绮丽不由苦笑,当日因今日果,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真是半点怨不得人。她对她的驸马没有什么要求,他在她身上得不到妻子的感觉,尽可以去别处寻找温柔,只要他不去到处张扬,公众场合配合她演好夫妻和睦的戏就足够了。
殿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应该是解忧公主来了,绮丽揉揉酸胀的太阳穴,拿起铜镜看看刚哭过的眼睛,还好这会儿已经看不出红肿,不然那可就失礼了。
“乌孙右夫人求见公主殿下。”侍女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请示道。
“有请右夫人!”绮丽看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刘烨在清灵的陪同下,面带微笑地步入殿中,以乌孙王室的礼仪向她行礼。绮丽连忙以安息王朝的方式回礼,她们抬起头的瞬间,看到彼此的笑靥,不由相视一笑。
“右夫人果然是天姿国色,当之无愧的大汉金凤。”绮丽看着那张无可挑剔的美丽容颜,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绮丽公主才貌双全堪称完美,虽说初次见面仅凭只言片语难以识才,但公主的卓然风范着实令人心悦诚服。”刘烨这番话也是发自肺腑。
绮丽怔了怔,随即笑道:“解忧公主说话向来这么直接吗,这倒是少见哪,本宫听腻了客套之言,觉得挺受用的。”
“解忧认为与人交心,首先要以真诚示人,真实地表达出心中所想,才是给对方的尊重。解忧与公主素不相识,怎能夸大其词呢!”
绮丽爽朗地笑起来:“好,原来右夫人也是性情中人,实不相瞒,本宫最讨厌那些虚伪的权贵,也懒得应付诸如此类的场合。如果右夫人方才将本宫夸得天花乱坠,本宫现在就不会跟你说这些心里话了。”
刘烨听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经过整晚的思量,她觉得还是不能让柯林吉冒险。因着明月圣女的存在,绮丽公主对柯林吉早就有不满,若是今日为了图奇棠,柯林吉未经她的同意得到丹药,只怕日后他们的关系更是如履薄冰。原本求药救人是件好事,何必要引致双方决裂呢!
再说,柯林吉好不容易从息陵教回到安息王宫,今后断然不会再上山了,也许明月圣女心有不甘仍想利用他为自己效力,但要是有绮丽公主为柯林吉撑腰,她应该会有所顾忌。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思量,都不该让柯林吉冒这个险,作为他的朋友,理应帮他稳固在王宫中的地位,而不是看着他落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现在看来,绮丽公主也不是像外界传言中的那么难以相处,再难相处的人,只要是真性情的,说起话来就容易得多了。
刘烨思量片刻,才道:“此次前来安息拜访,不仅是为了安息与乌孙两国的交流,解忧还为私事而来。”
“哦?难道右夫人的私事与本宫有关?”绮丽看她道出来意,也就不跟她拐弯抹角了。
“可以这么说,虽然不知道绮丽公主会不会答应这个请求,但解忧还是想试一试。”
绮丽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刘烨抬眼看她,迎向她好奇的注视,一字一句地说:“解忧想求公主的还魂丹一用。”
“还魂丹……”绮丽怔住了,唇边的笑容逐渐僵硬,她没想到解忧竟会提出这种要求。还魂丹是她的狂人师父临终时留给她保命的丹药,据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虽说她还没能亲身验证这种神奇的功效,但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
绮丽珍藏还魂丹多年,从没对外人说起这回事,师父临终时,只有她陪伴左右,就算是宫中有人无意中听说了这件事,也只能猜到狂人师父给她留了宝贝,不可能说得这么清楚明白。
但是,眼前这位解忧公主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她从没来过安息王宫,也没见过阿伊莉,更不可能跟她的狂人师父打过交道,她是从哪儿听说还魂丹这回事?柯林吉,除了他还会有谁!
因为,知道还魂丹一事的人,除了她,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她视为姐妹的阿伊莉。如果是阿伊莉透露出去的话,就能解释得清了,柯林吉是阿伊莉的命,他想知道的事情,阿伊莉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柯林吉知道这个秘密并不稀奇。
绮丽想起来阿伊莉说过的话,她说明月和圣音的孩子受了重伤,柯林吉用寻得续命丹药的借口才能脱身。这么说来,柯林吉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欺骗阿伊莉,息陵教的教主现在确实有生命危险。明月无计可施,才会把柯林吉放走,让他回宫拿到还魂丹救教主。
但这也不能证明柯林吉跟明月没有勾结,说不定柯林吉既想得到还魂丹,还要协助明月对付她。取得还魂丹只是讨好明月的第一步,证实他的诚意,然后他们母子联手再来对她出手。不过,这种说法也不靠谱,柯林吉为什么非要对付她不可呢,尽管这是明月的夙愿,可是他怎就能肯定明月将来能重用他?
息陵教已经有了一位教主,那是圣音的儿子,明月无论如何让谁取代他的地位,哪怕同是她的儿子,还是能分得出轻重的。柯林吉在息陵教不会有任何作为,他是安息的王子,这才是他存在的意义,而回到明月身边,他什么都得不到。
作为他的姑母,绮丽自问很不称职,相比他的生母明月,却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阿伊莉说的没错,明月从没尽过为人母的责任,见到亲生儿子的第一面,竟是要把他囚禁在不见天日的牢笼。试问,谁能接受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谁能忍受自己成为兄弟的替身。
柯林吉恨明月,这不是没可能的,出于人性,他不会舍弃王宫的生活,跑去危机密布的圣坛寻找飘渺无踪的母爱。
绮丽心中有数,表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右夫人从哪儿听说这种荒谬的传言,还魂丹?呵,本宫也是闻所未闻啊!不知道这种丹药有什么用,竟能让右夫人信以为真,亲自跑来一趟求药!”
刘烨知道她不会轻易承认,毕竟还魂丹太过珍贵,留着可以为自己续命,谁又愿意拿出来给别人用呢!
“还魂丹,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对于内力受到重创的人,也能迅速复原。这种丹药确实很神奇也很宝贵。解忧知道这种请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但与其让这么宝贵的丹药束之高阁,不如拿来救助有需要的人。绮丽公主天之骄女,自有神明庇佑安享天年,况且世间奇珍异宝之中,可以使人延年益寿之物并不少见,解忧愿以千年人参何首乌作为交换,还请绮丽公主割爱。”
绮丽不动声色,淡然一笑:“右夫人所言极是,如果还魂丹真有这等妙用,一般人真的很难舍得割爱。即使是用千年人参何首乌交换,只怕也是不会答应的。”
刘烨心里焦急,却也不能勉强她,只得轻叹了声:“若是公主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解忧明白,打扰公主实属无奈之举,望能体谅。”
绮丽看她也不强求,又道:“其实,本宫方才只是试探右夫人的诚意,佯称没有听说过还魂丹,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刘烨诧异地看向她,正要开口,却又听她道:“本宫欣赏右夫人的诚实,所以本宫希望听你说说,是谁向你泄露了还魂丹的下落。”
清灵暗中拉扯着刘烨的衣角,生怕她把柯林吉交代出去,她们在来之前已经商量好了,未免连累柯林吉,决定对绮丽公主告之实情,但不会让柯林吉遭到怀疑。
刘烨当然明白清灵在担心什么,不过,就算她不承认是柯林吉说的,也难保绮丽已经知道是谁。绮丽这么问,恐怕不是在意是谁说出来的,而是想问得更深入。譬如,明月圣女的想法,圣坛目前的情形,还有圣音,她今生无法忘怀的男人。
“公主只怕是误会了,没有人会泄露还魂丹的秘密,不管是解忧,还是禁不住解忧哀求的柯林吉王子。解忧已经连累过他一次,不能再让他牵扯进来,直接来找公主求药,公主若要怪罪,解忧自当承受。但请公主放心,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本宫知道就是他,你不说也知道,但你说了,本宫为你的坦白也要给你一个机会。”绮丽顿了顿,笑道,“只是,本宫想问清楚,右夫人要用还魂丹救谁的性命?据我所知,乌孙先王已经下葬,如今左贤王称王,正值风华正茂,应该不需要续命丹药吧?”
刘烨低下头,一时之间难以应声,话已至此,她不能再编造一个虚伪的谎言,而且,她不认为她和图奇棠的爱情是见不得光的,只是碍于乌孙王室的威严,让她亲口承认她爱的人是息陵教教主,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
清灵再也看不过眼,愤愤不平地瞪着绮丽,怒道:“公主殿下,你也太咄咄逼人了吧!我们公主对你毫无隐瞒,你一再推脱不说,这又强人所难,你要是不肯给还魂丹就算了,何必这么为难人呢!”
“清灵,不要说了。”刘烨深深吸了口气,拉住清灵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绮丽不气不恼不跟清灵一般计较,她最感兴趣的是刘烨的回答,她想认识一下解忧公主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
刘烨沉思片刻,抬起眼时,眼中隐约闪烁着泪花:“敢问绮丽公主,这一生可曾爱过不该爱的人?”
闻言,绮丽的心骤然一紧,尘封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心底依然作痛的伤痕渐渐渗出血来。
绮丽抿着唇一言不发,刘烨凄然一笑,接着说道:“明知不该爱的人,却偏要爱上,这是何等悲哀的事。身为大汉的和亲公主,乌孙的右夫人,解忧应当恪守妇道从一而终,全心全意服侍好自己的夫君。无奈解忧只是凡人,无法参破一个‘情’字,左右不了自己的心。爱上不该爱的人是一种悲哀,对于畏惧流言的人来说确实如此,生活在俗世中,在外人的注视下,有几个人能为了自己的信念坚持到底,那些放弃原先信仰的人,不是不爱,而是受困于各种各样的束缚,无力挣脱。”
“解忧原本也是个信命的女人,也当丈夫是自己的天,对于那个让自己忍不住爱上的男人,一度畏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若是遵循命运的安排,解忧仍是大汉的荣光,夫君心爱的女人,这一切在世人看来,是最幸福最圆满的人生。但若遵循自己的心,解忧便会成为国之耻辱家之不幸,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人,即使能跟最爱的人朝夕相处,也躲不过荡妇的骂名。”
“即便如此,解忧还是放手去爱了,也许未必能得到幸福,但总好过后悔终生。人这一生,短短几十年而已,若是不能为自己活一回,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有多少人为了别人的期望活着,被美好幸福的幻影麻木一生!解忧不是不想妥协,只是自己的心太清醒太痴傻,始终领悟不到难得糊涂的境界!”
“然后解忧明白,能与最爱的人相依相守,才是世间最幸福的事,哪怕没有一生一世,哪怕最后难逃离散,但只要真心爱过,一分一秒都是值得永远珍藏的回忆。如果最后无法拥有他的人,拥有我们共同的回忆也是好的。至少我爱过,不是吗?”
“至少我爱过……”绮丽回味着她说的话,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不用在意一生一世,只要两个人真心爱过,就是瞬间的永恒……可惜,我现在才想明白,可惜,当初我没有遇见你……”
绮丽看向刘烨,眼眶不由泛红:“如果当年让我遇见你,听你说了这些话,这些年来,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刘烨摇摇头:“现在也不晚哪,只要你愿意……”
“不,太迟了,太迟了……”绮丽哀伤地打断她的话,无力地靠在坐榻上,“我已经亲手铸成大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绮丽公主……”
“右夫人,你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还魂丹的事,容我考虑一下好吗?请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说的话透露出去的,也不再追问你什么了,过两天给你答复。”
清灵不知道绮丽究竟怎么想,图奇棠的伤势禁不起一拖再拖,急得想逼着她说清楚。
刘烨将她拉到身后,阻止她冲动的念头,平静地应了声:“解忧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