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得屋外的大树不停的摆动,次日早晨就吹断了一棵树。
宜宁被陆嘉学带到他的书房侧间,他让小厮找了本字帖给她。自己到了外间处理事情。
看他这么自如,根本不在乎她拒不拒绝的样子,罗宜宁就想咬死陆嘉学。说她油盐不进,难道他又好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个臭脾气,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笑眯眯的,实则极端固执,认定就不会变。
她半晌才收了怒气,把字帖扔到一边。自己铺了张澄心堂纸练字。
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外头的风吹得有些冷。罗宜宁走到窗边想关上窗,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侯爷,曾应坤已经答应,指认罗慎远和他儿子有往来了。不过他还有条件,希望您能放过他那些学生……”
“放过?”陆嘉学冷笑一声,“派人追杀我的时候,他可干净利落得很。”
宜宁听到这里,微侧过身往外间看去。陆嘉学坐在右边最首的位置上,几个穿官服的人站在他面前,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
宜宁的手指挑着竹帘,静静听着。
周围的陈设虽然变了,但这个屋子一如多年前。甚至是外面种的那株女贞树,枝叶丰茂。
“属下明白侯爷的意思,那立刻回去传话?”
陆嘉学又摆手:“曾应坤还以为自己是总兵,跟我谈条件。你告诉他,现在他们那些人的生死由我,让他好好掂量。”
那人方才领命退下了。
宜宁看到那人走出书房,才放下了帘子走回桌前继续练字。
不久陆嘉学挑帘进来了,问她:“在写什么?”
踱步到她旁边,看到她一手字写得凌厉漂亮,无女儿家的脂粉气。陆嘉学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他记得罗宜宁是不会写字的,故给老太太的佛经还要他帮着抄。他一手拿过来,看到写的是一篇《逍遥游》。
他又不喜欢读书。书房内最多放些兵书、舆图的,没得闲书看。宜宁这是默写的。
他语带嘲讽道:“你那位状元郎三哥,倒是真心把你教得好。”
陆嘉学突然又想起什么,仔细看着宜宁的字迹,有几分熟悉感。陆嘉学顿时起了谨慎之心,他一把掐过罗宜宁的手说:“——你罗三哥娶你,他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罗宜宁很冷静地道:“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带我读书。”
陆嘉学笑了笑,微眯着眼睛说:“罗宜宁我告诉你,我现在放任你可以,但别让我发现你跟其他男人有眉目。否则我就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小日子了,知道吗?”
罗宜宁听到忍了忍,毕竟又打不过他。她说:“我刚才听到,你跟你的下属商量曾应坤指认罗慎远的事。怎么,你们要陷害忠良吗?”
“罗慎远也算是忠良?你太看得起他了。”陆嘉学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到她站在身边,穿了一件淡绿色菖蒲纹杭绸褙子,素白挑线裙。虽然抗拒地站得笔直,但至少还是站在他身边的。他的语气舒缓了许多,“当年我帮你抄佛经的时候,你记不记得?”
“你那个时候字迹奇丑,”他露出一丝笑容,“怕你拿出去丢了我的脸,故我帮你抄。”
“你的聘礼单子也是我亲手写的。”
陆嘉学靠在太师椅上,这个戎马一生,权势无边的男人回忆起往昔的时候,语气格外的温和,因为已经放在心里摩挲无数遍了。
“几个兄弟里我最不擅长读书,那时候为了你苦练写字,真让我练了出来。娶你的前几天,我就伏在烛火下……”他指了指烛台,“一笔一划的写,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
“你胡扯!”罗宜宁皱眉,不知怎的心猛地一跳,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怎么会是为了我。”
陆嘉学凝视她许久,嘴角微扯:“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我想娶你,凭你的身份,嫁一个侯府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她前世出生的罗家的确无法跟现在的罗家比,父亲做顺德府治中,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官而已。
她知道不容易……当时继母想嫁出去的是嫡妹,是她去祖母面前卖乖示软,祖母才答应了。但仔细想来,那时候祖母的确是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继母去给她请安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好看。
“我早便见过你。”他目光放远了些,“在顺德知府的府上,你那个时候才十四岁,梳着双环髻,你和你的嫡妹嫡姐在一起,她们指使你做事。你恭顺地走了,结果去端茶的时候,却在她们的茶碗里放苦丁……”
他想到那个穿粉色菱纹短袄的少女,映着初冬的阳光,细嫩的脸像水蜜桃般,有层细细的白绒。看她加苦丁的动作娴熟,神情镇定自如。他蹲在墙上看不觉就笑出了声,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他那时候跟她说:“你在做什么坏事?”
“什么做坏事。”她回过神来,瞧他衣着普通,就瞪他,“你如何进来的,这是内院,小厮不能进来!”
“你怎的知道我就是小厮了?”
他从墙头跃下来,轻松着地,身手灵活,又把她吓了一跳。“你不怕被摔死吗?”
他要被她给气笑了,背手看着她,挑眉:“那你不怕我去告状?”他的心情非常的放松。
“不怕。”她认真地摇头,“你是偷偷摸摸进来的,怎么敢在人前露面。你这穿着也也不像是知府家的公子。”
陆嘉学那个时候跟着知府的公子混,二不跨五的。见她长得跟水蜜桃一样,又好玩,起了调侃之意:“那你怕不怕我轻薄于你?”
她听到他的话,才多了几分戒备,端着茶谨慎的往后退,好像他已经是个登徒子一般。
他还故意走近了几步,态度暧昧,她转身就跑了。
然后撞倒了茶,被她家的祖母训斥了一顿。
他那时候看着,心想等她及笄了,就去向她提亲,多好玩啊。
后来说亲的时候陆嘉学就心痒痒,娶回来的时候看到个端庄贤惠的妻子,他还有点惊讶。直到日渐相处,她才慢慢的放松了戒备,如猫探爪试探周围的环境一般,悄悄地就露出了本性。陆嘉学怜爱她,立刻表现得视若无睹,甚至很接受。这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
于是这猫不仅愿意露出自己的爪子,还愿意伏在他的膝头睡觉,甚至挠他的裤脚。因为已经认定他是无害的。
罗宜宁听完他的话,很久回不过神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陆嘉学曾经见过她。甚至娶她也是他有意为之。
陆嘉学的脸色很沉重,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你,是为了向谢敏发难?……我费尽了心思娶你。你死之后,我连你的牌位都不敢多看。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个杀你吗?”
罗宜宁许久不说话,她模糊地想起了那段记忆。夜凉如水,她站得僵直。陆嘉学就把头靠着她的腰,声音轻了些:“宜宁,回到我身边来……我就不再追究别人了。”
“我该怎么告诉你……”罗宜宁深吸一口气,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轻轻推开他,“别说我无法再相信你,也不再喜欢你。你已经是陆都督了,是我的义父,我也已经嫁做人妇了。这是再无可能的事,你明白吗?”
陆嘉学冷笑:“义父又如何?我不介意当你义父。”他站起身,靠近罗宜宁道,“倒是这个嫁做人妇,我听着非常不舒服。我告诉你,只要罗慎远是你的丈夫一天,我就绝不会放过他。”
“你这混蛋!”她突然踢了他一脚,“我这两天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得进去话吗!放我回去!”
陆嘉学任她打自己,不为所动。反而带着笑容说:“你终于生气了?”
罗宜宁觉得这么对武官没用,特别还是陆嘉学,她喘气休息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外走。
没想那两个下属还没有,看到她突然冲出来面面相觑,非常惊讶。
罗宜宁不想看他们,径直往外走。庑廊下陆嘉学派给她的几个丫头拦住她,不准她到处走。
叶严则终于看到这传说中女子的样子,对着副将悄无声息地竖了一下大拇指。惊鸿一瞥,名不虚传。而且看这个样子还颇有脾气。至少敢踢陆嘉学的,他只见到过这一个。
陆嘉学慢慢踱着步从内间出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还高声道:“明日我要带你出去一趟,你回去好好休息着。”
外面只传来风声。
罗宜宁听到他这句话脚步却一顿,她一直被看管着,根本就出不去。若是陆嘉学愿意带她出去,说不定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看了身后的几个丫头,都是高大健壮,一个比她两个,陆嘉学防她防得厉害。
但他究竟要带自己去哪儿?
书房里,叶严迟疑了一下,拱手道:“侯爷,这位是咱们的……”
“不关你们的事。”他摆手,“总之别惹着她就是了。”
他能惹,却不想别人去惹了。
“是是。”叶严也很有自知之明,连忙道,“您若是有事要忙,不如属下明日来见您?”
“先不急。”陆嘉学继续道,眼神冷了些,“把这个送去罗家。”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书信,“后日我要进宫面圣,告诉罗慎远,那是最后期限。”
就算罗慎远只是她的兄长,二人没有夫妻之实。他也不喜欢有人以罗宜宁的丈夫自居。
*
府学胡同罗家,落日收起最后一丝余晖。
林海如拍着楠哥儿的背,忧心忡忡地说:“宜宁在杨家做客这么几天了,也不合规矩啊。你们新婚不足一月,不能空房……我倒是好说话,只是次日你父亲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乔姨娘和怜姐儿肯定也在,多说几句,你父亲知道了肯定不高兴。”
罗慎远对林海如不放心,跟杨太太说好了。无论谁问起都说罗宜宁在她家里拜访。
楠哥儿抱着他的老虎小枕头,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兄长。发现母亲在说话,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嘴:“姐姐?”
“喊嫂嫂。”林海如不厌其烦,再次纠正。
“我知道,我会早日去把她带回来的,您不用担心。”罗慎远把收到的信压在镇纸下,逗了楠哥儿几句,然后说,“府中每月一千五百两银子可够用?要是不够用,您就告诉我。”
“够用够用,家里几张嘴吃饭,能有多大开销。”说了正事之后,林海如就不敢打扰他了,他公事多。
“我听乔姨娘说,她托了城东最有名的媒人上门给怜姐儿相看,我得回去看着点。不过,怜姐儿已经问起过宜宁的事了……”
罗慎远送她出了书房,才回到书房里,拿出镇纸下的信打开看。
陈义进来传话之后一直没有出去,迟疑问道:“大人,陆嘉学怎么还给了期限。您看这信写的是……”
“无稽之谈而已。”罗慎远表情淡淡的,让小厮端烛台过来,他亲手烧了信。
陈义分明看到他如刀锋冰冷的眼神。
他肯定很生气,只是不外露而已。
外面下人进来通传,说徐渭要见他。罗慎远原以为是要说他跟曾珩来往一事,没曾想徐渭走进他的书房,坐下还没有喝茶,就说:“来找你有要事,你知不知道曾应坤现在在何处?”
陆嘉学说把曾应坤押解进京,算时间该到了,但刑部和大理寺一直没有收到人。
“老师怎的如此着急。”罗慎远让小厮给他上茶。
“曾应坤的儿子通敌叛国是确凿的事。您不用着急,学生也有办法应对他。”
陆嘉学想用曾应坤来制衡他,但他手里的王牌是英国公。要是真的算起来,平远堡的三成军功在他身,他有恃无恐。
且依照现在两人的地位,一个是功高震主的都督,一个是掌朝廷政务的侍郎,皇上是个聪明人,不会偏袒陆嘉学的。
陆嘉学毕竟是武官,武官始终不如文官的弯弯肠子多。
“倒不全是为这个,我放心你应对他。”徐渭说,“而是曾应坤此人——他现在非常重要。他不能在陆嘉学手上,你能不能想办法救出来?”
罗慎远放下手里的茶杯,和缓地笑了笑:“老师,北直隶这么大。都督把人藏在哪里,你一时半会儿让我找,如何找得出来。且他藏人的地方都是龙潭虎穴,又怎么轻易救得出来?”
这种性命攸关,棘手困难的事,徐渭就会第一个想到用他。
但这曾应坤已经是阶下囚,该吐得东西估计都差不多了,怎么突然就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