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子雄当然明白其中奥妙。
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作用。
不在于自己能打出多大的战绩,而在于自己能否按照巡抚大人的意图来行事,能不能打出巡抚大人想要的效果。
所以当王左桂和苗仁美来勾引他舍延川打延长时,他也是虚晃一枪,假意要同意王左桂和苗仁美的要求,从延水关南下,即将抵达延长的时候突然挥兵北上,打了延川县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攻陷延川几个大户堡寨,抢得大量的财货粮食。
然后等到王左桂和苗仁美气急败坏地率兵北上而来时,有在延川南面与延长县交界地带打了王左桂和苗仁美一个埋伏,将二人的数千乱军主力一举歼灭,当然对外的说辞则是王左桂和苗仁美意图偷袭吞并他拜堂寨的人马,所以他不得已才会反击。
从外间看来也的确如此,王左桂和苗仁美原本一直在延长和宜川之间活动,几乎放弃了延长,而邱子雄从青涧南下,就是冲着延川去的,你王左桂和苗仁美突然率兵北上,显然是对邱子雄的拜堂寨一种挑战和冒犯,那邱子雄对你不客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唯一让有些人感到疑惑不解的是王左桂和苗仁美虽然在人马数量上比邱子雄的拜堂寨更多,但是论战斗力却无法和拜堂寨这些边寨相比才是,这样冒冒失失地要去「吞并」拜堂寨的人马,就显得有些自不量力了。
不过陕北这一片土地上群雄逐鹿,诸寇争霸,大家既能合力攻城掠县打官府,也能反目成仇拔刀相向,相互火并吞并这类事情也屡见不鲜,甚至本身王左桂和苗仁美也就是通过兼并其他小股乱军不断发展壮大起来的,所以这一次被拜堂寨吞并也没什么新鲜的。
邱子雄接到冯紫英的信使把话带到之后,也是心领神会。
巡抚大人对这一战自己的巧妙弄计十分满意,不但一举解决了延川延长的问题,而且也为进军宜川、洛川、中部、宜君这延安府最南部的四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巡抚大人已经到了西安了,而莫德伦他们在庆阳、平凉那边也是打得风生水起,邝家父子表面上撵得伯颜寨的人东奔西窜,实际上都是在按照巡抚大人划定的路线行进,经过这一番扫荡,整个庆阳平凉二府的士绅势力被极大地清除翦灭了,财货粮食却留了下来,自己也不一样在做着这种事情么
「子峰,大兄,延长县城你们觉得拿下不拿下?」邱子雄手里玩弄着一个玉石摆件,笑吟吟地在堂中踱着步,「那边来信了,夸赞咱们干得漂亮,……」
「那边就没说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茅箭皱着眉头。
看上去更显得苍老,但实际上他也只比邱子雄这个表弟大四五岁,但乍眼一看却像是大十来岁一般,他是邱子雄的后勤粮草总管,基本上不参与军事行动,只管每一次战事之后的粮草物资收罗和分配。
「这就是那边的高明所在了,只给咱们画了一个圈儿,至于怎么来打,怎么操作,完全交由咱们来,当然得贯彻他最初确定的意图。」邱子雄悠悠地道:「也不知道咱们这陕北士绅是怎么就碍着他的眼了,这么不待见?莫非他爹在榆林当总兵时被这些士绅给告过状?」
「这可很难说,咱们这地方的士绅们哪里看得上武夫们,加上这隐户也好,贼匪也好,中间肯定免不了龈龋,这些士绅仗着朝中有人自然也是要折腾的,……」茅箭摇摇头,「不过因为这个就要把陕西士绅屠尽,这恐怕也有些过了。」
「谁说要屠尽?」邱子峰不以为然,「我倒是不觉得是因为这个原因,说来说去还不是粮食要从这些粮户嘴里把粮食掏出来,那真的是难比登天,巡抚大人与其费尽口舌来和这些人磨嘴皮子,甚至到最后一无所得还得一样要被他们所仇视和告状,哪有咱们这手段来得痛快利索」
茅箭皱眉,「那他就不怕本地士绅的反噬?真以为他可以在陕西一手遮天不成?省里可还有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呢。」
「呵呵,大兄,几年前云光当陕西巡抚的时候,不是一手遮天?这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谁敢在他面前放肆?那时候卢川还在右布政使吧,在云光面前像个缩脖鹌鹑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喊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邱子峰的反驳并没有能压倒茅箭,「那能一样么?云光来陕西之前就威名很重,而且士绅也很拥护,现在这一位年纪太轻,而且又没有多少根基,在陕西地面上无根无蒂,怎么和云光比?」
「无根无蒂?无根无蒂谢震业会第一时间屁颠屁颠儿去坦诚?单凭他老爹三边总督和榆林总兵的资历,有边军做后盾,这陕西地面上就没有几个人敢和他叫板,否则他凭什么把咱们当鹰犬一样随意驱使?」邱子峰恨恨地道。
「哟,怎么让你当鹰犬还不乐意了?」邱子雄乐了,「别人求还求不来这个机会呢。」
「这不是当鹰犬,是把咱们当屠刀,恶人罪名都是咱们承担了,他来当好人,……」邱子峰叹了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咱们不想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咱们不做,也有的是人想做,只是想着有些憋气罢了。」
「呵呵,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子峰,你难道还想和巡抚大人比命么」茅箭笑了起来,「别在那里和自己过意不去了,能当上鹰犬,只要人家不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咱们就该阿弥陀佛了。」
「行了,我看倒也不至于。」邱子雄平静下来道「倒不是说巡抚大人有多么讲情义,讲情义的人坐不上这个位置,而在于咱们对巡抚大人有多大用处。有的人说巡抚大人是来陕西镀金,走一圈有个意思就会回京,我看不尽然。
「巡抚大人心思很深,你们看一下子就把咱们这边地四大寨给收入囊中,再把这陕北豪强士绅给收拾得差不多了,敲山震虎也好,杀鸡儆猴也好,这陕西士绅我估计现在是翻不起多少风浪来了,至于西安城里那帮人,连城都不敢出,怎么和在陕北来往纵横驰骋的巡抚大人斗?还不说巡抚大人在军中在朝中的根基背景,现在他还敢把手伸入河东去了呢,换了寻常人,谁敢?」
邱子雄的一番话让茅箭和邱子峰都是点头承认。
「陕西绝对不是巡抚大人蜻蜓点水一过了之那么简单,看看他如此重视军队的控制权,说明他看清楚了形势,陕西这块地盘,西北边地,西连西域和藏地,北控草原,南接巴蜀,东扼中原,可以说陕西动荡,天下皆惊,再加上九边重镇就有四镇在其间,可以说掌握住了陕西,就意味着手中有了一块压舱石。」邱子雄字斟句酌,「以小冯修撰之名声,他完全可以不来陕西趟这一塘浑水,二甲进士,庶吉士,翰林院修撰,顺天府丞,何等煊赫的头衔,安安稳稳熬十年,晋位三品大员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何必要来陕西冒险?」
「那他来这里作甚?」茅箭和邱子峰都忍不住问道。
「或许是要更快地积累名声威望,或许是要为他们冯家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北王打基础,又或者还有更大的想法,者却不是我们能预测的了。」邱子雄摇了摇头,「但无论如何,小冯修撰前程远大,咱们跟着他不会亏,而且他单枪匹马,正需要咱们这些人为其鹰犬羽翼,帮他做事,咱们和他利益一体,只要咱们忠心,就不必担心他丢开咱们,尤其是在得罪了陕西的士绅和官员情形下,我们固然无路可走,但他一样没有选择。」
邱子雄当然想不明白冯紫英的心思,实际上冯紫英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自己未来会如何发展,他只是按照惯性向前,偶尔会发现自己似乎应该改变一些什么,然后来为自己未来规划做出一些调整,也就是说,就是在随着自己地位变化思想也在发生变化,进而不断地调整着未来的目标。
但对现在的冯紫英来说,他的目标还是清晰准确的,一是彻底平定陕西乱局,二是掌握一支边军之外能为自己所用的卫军,三是梳理好陕西官场,打造一个基本能围绕自己指挥棒而转的官僚体系。
这几步或快或慢,或独行或并行,或相辅相成,第一条推进得最快,第二条有了有一定的基础,第三条则刚刚开始,还没有进入正轨,只能说在延安府取得了一定效果,其他地方尚未切入。
但从进入西安城开始,他就要和卢川、孙一杰对上了,他要利用在平乱中不断取得胜利带来的威势一步一步挤压二人的影响力,树立自己的威信,进而为调整整个陕西官场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