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推开门走出去,天上的月亮不错,铺了一地的银霜,她踩着这银霜一直走下去,似乎想要追赶月亮。
这种小山村到处是山沟悬崖,她很快就站在了悬崖边儿上。
她看着黑乎乎的沟底,心想只要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耳畔呼呼的吹着风,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冰冷,她这么脏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她闭上了眼睛,纵身一跃……
张昀铭警惕着她,可是因为他也是个伤员,精力有限,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喜跟他说再见。
张昀铭一个机灵就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小喜果然不在。
他举着马灯到处找,还好雪没融化地上有脚印儿,他很快就摸到山崖那里。
到处都没有人,悬崖边儿有只女人的鞋子,他拿起来一看,正是小喜的。
他也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是安全还是危险,挂好了马灯就往下跳,一颗心在腔子里要蹦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小喜选得这个地方并不深,沟底又铺着厚厚的雪,她跳下来只是晕了过去,而张昀铭为了把她给带走却弄了一身的伤,脚给石头划破了鲜血直流。
等小喜醒过来已经躺在暖暖的炕上,张昀铭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给自己敷药,他冷冷的看了小喜一眼,压住心头的恐惧说:“下次你要死之前先把我弄死,小喜,我先死在你前头才不会管你。”
小喜扒着炕沿儿无言,她看着他,眼泪静静的落了一脸。
张昀铭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把她的头掰过来贴在自己身上,“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小喜放肆大哭,这还是她从晋州走后的第一次哭。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来的急切汹涌,她像一只受伤的母兽,释放着自己的情绪。
张昀铭能感觉到眼泪浸透了自己的衣服,他一动不动,小喜的哭声撕心裂肺,而他的心肺早就给她撕裂了。
老猎户进城回来,带回来林钢的死讯,还把张昀铭给的金坠子换了钱。他给了老人家一些,剩下的买了一间空房子,又置办了生活用的家伙事儿,跟小喜正式在这里搭伙过日子。
他不敢把小喜带回去,生怕她会受到刺激,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着她好起来。
那段日子算是小喜跟他最快乐的日子。
因为临近过年,他们也适当的才办些年货,但是因为手里的钱有限,白天张昀铭也跟着老猎户进山去打猎。
张昀铭虽然是军人也受过苦,但到底没有受过这种苦,他的脚和手都生了冻疮,脸蛋也不再光滑,头发胡子都长长了邋邋遢遢,现在真没有人能认出他是风流潇洒的张副官。
小喜从小过苦日子过惯了,很快就适应了清苦的生活,转眼到了年关,他们包白菜饺子炸酥肉,小喜忙的一身汗水,脸上有了点喜色。
张昀铭不像这村里的男人,老婆干活就往炕上一躺,要不就三五人去赌钱喝小酒,他是片刻不离小喜。她做饭他烧火,她包饺子他就学着擀皮儿,偶尔抬头间俩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阵阵傻乐。
要是后头不发生那件事,小喜觉得她也许会放下心结跟张昀铭走在一起,因为这个时候她心里的冰就在慢慢融化,慢慢被他温暖。
正月初二,小喜活了小米面儿要做炸糕,可是还没下锅她忽然无绝对胃里一阵阵不舒服,想要呕吐。
她跑出去在小院子里干呕,吐出的却只有酸水儿。
张昀铭从屋里出来,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这是怎么了?”
小喜摇摇头,“许是这两天吃的太油腻了。”
“你呀,吃几顿好的就不舒服了,以后我天天给你大鱼大肉吃。”
俩个人还开着玩笑,忽然小喜又想吐。
他们家院门儿开着,从这里经过的大妈看见了笑嘻嘻的说:“张家媳妇儿,你这怕是要添喜了。”
这个地方的人说话有些口音,张昀铭和小喜都不明白过来,张昀铭不仅问道:“大妈,添什么喜?”
“张家大哥,你是要当爹了!”
一句话就像重锤一样敲在小喜的心口上,她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看把你们高兴的,还真是年轻呀。”
大妈走了,小喜坐在冰冷的地上怔怔的,跟着她疯狂的敲打自己的肚子。
张昀铭按住她的手,“小喜,你别急,也许大妈是胡说的,哪里有那么巧?”
“天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老天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张昀铭赶紧把人给抱到屋里,“你别听她胡说,不会的,赶明儿我们进城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小喜已经笃定自己是有孕,她的月事已经一月多没来,因为伤心过度她也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可不就是怀孕了?
那刚刚结痂的伤口就这么生生给撕开,她心里弱小渺茫的希望也给撕得粉碎。她不会再有幸福了,她竟然有了仇人的孩子。
张昀铭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去外头给她烧水喝,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喜平静了很多,小喜主动跟他说:“是我多想了,可能只是吃坏了肚子。”
张昀铭看到她的样子有些狐疑,小喜的性子他了解,哪有这么快想得开?
第二天邻居家请客,因为年前张昀铭帮着做了活儿,所以请他去喝酒,张昀铭本来不放心小喜不想去,可是小喜偏偏推着他去,他只好满怀心事出门了。
他走了后小喜就去外头寻了许多雪和冰块,弄回家放在大盆里,她有兑上了凉水,先自己吃了很多雪和冰块,然后脱光了衣服泡在了雪水里。
要把人给刺穿的寒冷直扎到骨头缝里,小喜咬牙忍下来,她不要生仇人的孩子,不要!
张昀铭一直心神不宁,他只喝了一杯酒就要走,却给人笑一刻都离不开老婆,拉着他不许走,他又拖了一会儿,好容易尿遁了。
他匆匆忙忙回家,可是却推不开家里的门,心中大觉得不好。
从矮墙跳进去,就踹开了房门,他就看到小喜光着身体晕倒早漂浮着冰块的冷水里,那水面上一层猩红,是血。
“小喜,小喜,你怎么那么傻,就算不想要孩子我们可以进城找大夫抓药打掉,你这样要害死你自己吗?”
把人给抱出来穿上衣服又裹好了被子,他给放在炕头上就去找人,村里有个老稳婆专门给人接生的,张昀铭就去把人给找来。
老婆婆一看也吓坏了,说小喜是小产了。
老婆婆倒是不急,“小伙子,你们是头胎吧,现在下身已经见红,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要打还是要留?”
张昀铭问:“打了那会不会对大人的身体有影响?”
老婆婆点头,“那是肯定的,要是一个不好她以后恐怕就不会再生了。”
张昀铭有点拿不准主意,孩子他不在乎,但是他怕伤害到小喜。
小喜已经醒来,她听到老婆婆的话后抓紧了她的手,“婆婆,打,打掉,我不要这个孩子。”
老婆婆却不听她的,去看张昀铭。
小喜哀求,“昀铭哥,我不要,我不要。”
“可是小喜,这会对你身体有影响的,也许你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
小喜苦笑,她不需要孩子了,她的生命之树已经枯萎,她还要什么孩子。
“我不怕,打掉,昀铭哥,我要打掉。”
她那么坚持张昀铭也只好顺着她,想想虽然说孩子是无辜的,但是以后一见到这个孩子就要想到那段屈辱的往事,这对小喜也太残酷了,他只好点了头。
老婆婆一个土方子下去,孩子没了。
小喜元气大伤,躺在炕上不能动,张昀铭冒险去了一趟城里,买了红糖红枣这些补血的东西,还买了几只鸡,抓了腰,天天给她好生调理。
在张昀铭的精心照顾下,小喜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她开始能走动,也想做活,但都给张昀铭制止了。
这段时间,他学会了生火,学会了做饭,而且从水煮鸡能做有滋有味的鸡肉了,还给她洗衣服洗脚,小喜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可是他却瘦了一大圈儿。
小喜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张昀铭,要不是因为自己他早回赫连曜身边了,何苦在这穷乡僻壤受这样的苦。
她已经对不起张昀铭,更不能继续拖累他,小喜开始酝酿离开他。
正月十五的时候,村里有些姑娘媳妇都打扮起来说要去庵里烧香,小喜一打听才知道这里的山里有座尼姑庙,女人们没事儿就去拜一拜。
小喜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虽然还没做好小月子,但是她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
跟张昀铭说要去庵堂里烧香,张昀铭觉得她出去散散心也好,本来他要跟着去,小喜却说她想吃糖油饼,张昀铭只好在家给她烙饼。
可是等到天黑她都没回来,正要出去找,邻家的媳妇慌慌张张跑来,“张大哥,不好了,你家媳妇在静云庵削发为尼了。”
什么?张昀铭手里的油饼儿落了地,小喜还是丢下了他。
张昀铭连夜跑到了静云庵,可是人家已经关了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爬墙进去。
守夜的尼姑看到一个大男人跳墙进来差点给吓死,喊了庵里所有尼姑出来一顿好打,张昀铭抱着头也不还手,一个个瞅着看有没有小喜。
最后头都给打的流血,老师太才让大家住手。
张昀铭都要给师太跪下了,问有没有个叫小喜的姑娘来出家,老师太摇摇头,说这世间已经没了小喜,只有尼姑圆空。
张昀铭不信,他觉得这只是小喜要拜托他的一个方法,他吵嚷着要见小喜,老师太没有法子,只好把小喜给叫出来。
白天出门的时候还是挽着黑鸦鸦一头秀发的小家碧玉,现在出来的是个身穿淄衣,光头带着小帽的女尼姑。
张昀铭听见自己的心掉在青石板上摔成了八瓣儿的声音。
他一把拉住了小喜的胳膊,“小喜,别闹了,咱回家。”
小喜淡色的唇动了动,“张施主,请放手。”
张昀铭开始耍混,他也不管这是什么佛门清静之地,抱着小喜就把怀里压,“小喜,都怪我以前没说明白。我喜欢你,我爱你,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同情可怜,我在云州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只是那个时候认不清自己的心,我们回去,我不当兵了,也不回张家,我们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儿好好过一辈子。”
他说的这些,小喜更不能答应。
他张昀铭是天之骄子,怎么会为了自己一个肮脏的女人就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她不能毁了他。
眼泪都往心里流,小喜双手合十,“施主,您回去吧,尘世的一切我已经放下,只愿青灯古佛安度余生,请您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放过你?小喜我是不放过你吗?你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这是在惩罚自己!”
“施主请回吧,你想给的却不是圆空想要的。”小喜不敢再跟他纠缠,就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师太把张昀铭给赶出去,缓缓关闭山门。
张昀铭站着不肯走,“小喜,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一天不跟我走我等一天,一个月不跟我走我就等一个月,一年不走我就等一年。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自己?”
说等真的是等,张昀铭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
冬天的山里能冻掉人的耳朵。
他出来的匆忙身上穿的单薄,刚才因为着急赶路又出了一身的汗,现在给冷风一吹,他不由得一阵阵打哆嗦,觉得冷意从脚地板一直往心脏里钻。
半夜的时候他受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羊皮被子,他大喜过望以为是小喜怕他冷给披上的,心头又有了希望。
山门开,老师太让人送出一碗热粥和一个馒头来,她对张昀铭说:“施主,吃了这碗粥,把被子还给我,你下山去吧。”
“这被子是师太您的?”
老师太点头,“贫尼总不能看你冻死在这里,走吧,圆空心意已决。”
张昀铭摇摇头,“谢谢师太,我要继续等,等到她回心转意。”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是暴风雪。
看着昏黄天上跟倾倒一样飞洒的雪片子,小喜去求师太,“师太,求求你,他会冻死的,让他进来住一晚上吧。”
师太叹了一口气,“圆空,你真的能放下一切吗?我看你根本放不下他,而他对你一片真心。这世上以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还是还俗跟他去吧。”
小喜拼命摇头,“不,师太,我跟着他只会害了他。他是天上的雄鹰,而我只是地上的蚂蚁,连麻雀都不是,怎么跟他匹配?他现在伤心只是一时,慢慢的经过时间会忘了我另觅良缘。”
师太也没法子,俩个人一个比一个执拗,眼看这一段姻缘就这么散了,她却不是神仙,拉不陇也斩不断。
小尼姑圆能开门想让张昀铭进来避避风雪,却看到他晕倒在雪地里。
其实第一晚他就着凉得了风寒,却一直坚持着,再加上急火攻心就晕倒在雪地上。
小尼姑赶紧把人给弄进去,又是灌姜汤又是喂粥,但是张昀铭一直高烧不退。
小喜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张昀铭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只柔软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他便伸手去握住。
“小喜,小喜,别走。”
一场大病,好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清醒后他以为睁开眼就能看到小喜,却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小尼姑在冲自己笑。张昀铭心下一惊,怕是昏迷中握的手是这人的,岂不是又惹了一桩风流情债?
他也不敢再在这里耽搁,跟师太道谢就下山。
小喜以为他大病一场想明白了,却不想几日后他又来了,带了米粮油等物,算是感谢师太。
就这样,他三天两头来一次,不是那么直接而是采取迂回战术,希望时间长了能改变小喜的主意。
这天又是他上山的日子,小尼姑圆能在山门等到天黑也没见到人。
她有些失望,跟小喜说张大哥今天没来。
圆能就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尼姑,她才十四岁,因为家里穷被扔在了尼姑庵门口,她思想幼稚,这么多年没被佛经感化,反而向往红尘,乍看到张昀铭这么帅气又深情的男人难免有些心动。
小喜心里也担忧,但是面上没表现出来,其实她倒是希望张昀铭忽然想开了,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军队。
可是过了五天他又来了,腿一跛一跛,是受了伤。
圆能立刻迎出去,她问张昀铭:“张大哥,你的腿怎么了?”
张昀铭的视线越过她去看小喜房间的位置,“前几天在山里遇到了猎户的捕兽夹子,给夹了一下。”
“啊?那要紧吗?”圆能担心坏了,低头一个劲儿的看。
张昀铭摇摇头,“没事,骨头没断,我还能走。”
小喜躲在暗处哭,这个张昀铭到底有完没完,他非要给自己耗上命吗?
张昀铭对圆能说:“你去跟小喜说一下,就说我想见她一面,跟她……告个别。”
“你以后不来了?”
张昀铭点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圆能跟小喜说了,她想了想对圆能说:“我不见他,你去跟他说要他好好保重,忘了我这个人就是了。”
圆能把信儿带回来,张昀铭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还是很失望,他大声对着小喜的房间方向喊:“小喜,我还会回来的,这辈子我都要等到你。”
张昀铭这话不是说说的,他真的想和小喜过一辈子。
之所以这才来告别,是因为他发现了赫连曜的人在找他,虽然爱情重要,但是他也不会忘记他是个军人。还有,他还没替小喜报仇,虽然林钢给尹雪苼杀了,但是还有傅晏瑾。
赫连曜找到了他,同时却把雪苼给丢了,跟着下来走南闯北一场场硬仗要打,他不再呆在赫连曜身边当副官,而是冲锋陷阵,成了一名骁勇悍将。
后来,大局已定天下三分,赫连曜把自己的亲兵组成了一支独立团,而团长就是他张昀铭,跟中央军编制的师长蓝子出齐三宝平级。
他驻守晋州,一有时间还是上山去静云庵,捐钱捐粮食,修葺庵堂,他还等着小喜回心转意那一天。
可是三年过去了,他发现自己的执着其实不是对小喜好,而是把她往死里逼。
小喜小月子后就落下了毛病,这三年里越发的瘦弱。圆能跟他说,不见他的时候还好些,他一上山小喜就要病上好几天。
他这才深深的明白,自己的执着不但没让小喜看开,反而是把她往死里逼。
如果他放手她能好过一点,那么他愿意。
不是倦了也不是绝望了,而是害怕,他怕在执着下去会逼死小喜。
他要的爱不是疯狂的占有,只要小喜能好过,他做什么都行。
去告诉她雪苼还活着的喜讯,他认定是了最后一次。
圆能已经十七岁了,出落的很水灵,她这次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眼巴巴的看着张昀铭,“张大哥,小喜姐姐不想要你,就让我来照顾你吧,你带我下山吧。”
张昀铭给吓了一跳,不想还是惹出了一段风流债,他对圆能说:“你别闹,去帮我把小喜叫出来。”
“她不会见你的。”
“你跟她说,雪苼夫人还活着,就要跟司令大婚了,她自然会见我。”
其实圆能是不希望他们见面的,但是没有法子,小喜在听到雪苼还活着后念了生菩萨,她就知道小姐一定不会那么短命。
张昀铭已经许久没有正大光明的见她,小喜瘦的完全脱了形,几乎像一张人皮裹在骨头上。她见他的时候还是微微笑着,掏出了一方手帕。
“这是我绣的,麻烦你送给小姐。”
“你真的不想去见她一面吗?”
小喜摇摇头,“圆空是佛门之人,这缘分早就了了。”
张昀铭见她这么瘦,实在不忍心说些刺激她的话,踌躇了半天,他试探着说:“小喜,要是我以后不来了你是不是会快乐些?肯去治病了?”
小喜微微抬起头,她的脸上就剩下一双黑眼睛,大的出奇,就像空旷夜里的俩个纸灯笼。
“嗯,是,你早该放手了。”
张昀铭牙一咬,“那好,我就成全了你,以后如你所愿,娶妻生子,我们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