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问的直白,却也因为直白显得更加危险,再进一步,就是祖孙失和。
祁夜的面庞看不出波动,但正是这种面具下才让人感觉到不平静。他是东宫殿下,一言一行关乎着大梁的命运行进,这也是太皇太后对他的期望。
没有期望,才会没有失望。而太皇太后此刻心中浓郁的失望,才会这样强烈。
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个重孙。
“皇祖母,”祁夜终于说话,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您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孙儿打算,孙儿心中,对皇祖母也唯有付出全部敬重,否则不知如何报答皇祖母此生的恩义。”
料不到他沉默半天,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惊愕片刻之后,连连冷笑道:“你说这样的话作甚,哄哀家吗?”
祁夜一动不动地看着太皇太后,膝盖自从跪下就未有挪动,他的神情让旁边的寻姑姑动容。
寻姑姑忽然心中流淌过什么,她主动对太皇太后说道:“太皇太后,奴婢出去守着吧,免得再有不相干的人进来。”
此刻长寿宫寝宫中,该被遣出去的人都已经被遣出去,寻姑姑是唯一还留在大殿中的。现在她说出这番话,似乎是多余,门外自是也不需要她守着。
但太皇太后瞧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于是,寻姑姑就当做是默许,缓缓地低头躬身,退出了太皇太后的寝宫之外。
她能够五十年长久地服侍在太皇太后身边,这份定力与眼力,早已非常人能及。
虽然她是太皇太后心腹,许多事根本不会瞒着她,太皇太后也没有让她出去,但是她心里已经知道,从看到祁夜流露出的神情时,她就知道,她不适宜在留下了。
宫中不管是多亲近信任的之间,都有不能坦言相告的秘密。东宫和太皇太后,显然接下去的谈话会触及极深的隐秘,她再不退出来,怕是不知何时,那麻烦的爪牙,就会找上她。
等到寻姑姑的脚步消失在门外,太皇太后的神色也随之变了变,她更深地看着祁夜,几乎是有些逼视。
而祁夜此刻的神色也更坦然,“皇祖母一心为孙儿,孙儿心里比谁都知道,所以孙儿绝对没有丝毫忤逆皇祖母之心。”
太皇太后冷笑道:“不用说这些好听的。你连哀家的话都还没有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认胆怯。太皇太后不会为他找借口。
祁夜看着她的神色,显然也读到了她对自己的看法,他面上显出一丝无奈来,缓缓沉沉说道:“那天……是孙儿去请的皇后。”
短短一句话,几乎将太皇太后的怒火重新挑到了顶峰。她再也不加以控制地冷笑起来,盯着祁夜说道:“好,好,哀家算你有胆子承认。祁夜,这些年算哀家看走了眼,料不到你是这样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从今往后,你不用再出现在哀家的面前、哀家权当没有你这个人!”
尽
管早已料到坦诚会引发太皇太后的怒火,但这般绝情决绝的话语,还是深深刺伤了祁夜,更让他极为的出了意料。
他看着太皇太后的脸孔,从那张已经布满丘壑的面庞中,他首次更强烈地体会到了太皇太后在他身上下的期待,没有这种化入太皇太后骨血的期待,也换不来此刻她的雷霆大怒。
太皇太后脸上极怒之中,更出现了一种深刻的哀凉。
一心一意扶持他继承大统,那么多的心血,太皇太后在心里都不免讥笑起自己来,错就错在她以为这个孙儿的心是跟她一体的。她以为他也是如她一样的想法,一腔期望错付,却连责备,都显得那般苍白。
体会到太皇太后心里所想,也更被这种感情所震慑住,祁夜再次强迫自己面对,硬着头皮说:“皇祖母,请您一定听孙儿解释。”
解释?太皇太后反倒再次冷笑了起来,这样的事如何解释?她看到的结果,已经足够得到教训。因为他的一念之差,祁晋得到了永安侯府的支持,朝堂格局说变就变,这样的后果,岂是一句解释、能轻轻松松推掉的?
祁夜这时明了太皇太后竟连一句解释都再也失去听的兴趣,他膝行几步,仰望太皇太后说道:“皇祖母,孙儿当日知悉皇祖母宣了那镇国侯府的宁姑娘进宫,又得知祁……四弟也在宫中。孙儿已经皇祖母所想,但当时孙儿已经赶不及与皇祖母进言,唯一的办法,便是先去请了皇后,让皇后派人先将宁姑娘请走,孙儿当时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实在是时间紧迫……”
时间紧迫,自然来不及做许多安排,只有借皇后之手,才能不动声色分开宁承玉和祁晋。
太皇太后再次陷入震怒中,她指着祁夜:“你,居然还有脸……”
居然还有脸将如此细节都说出来,已经将太皇太后气的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翻腾,眼前也一阵阵开始发晕。
祁夜知道大事不好,但事已至此,他明白唯有让太皇太后明白他此番的真正用意,才能消减了她的怒火。于是,祁夜加紧说道:“请皇祖母相信孙儿,孙儿的任何一番做法,都是有因可寻,绝非是要与皇祖母作对。皇祖母千万不要动气,请一定听孙儿把话说完。若之后皇祖母依然不愿意原谅孙儿,孙儿愿意听凭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扶着凤椅的扶手才稳定下身形,听着祁夜这一番迅疾的话语,她的眸光闪了闪,到底、到底这是她的孙儿……看着他也微变的脸色,太皇太后内心深处之中,终于还是起了一阵荒凉,片刻之后,她脸上已经浮现了颓然,仿佛所有华光都从身上敛去了。此刻,她不再是大梁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凤椅上高贵的太皇太后,只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老人。
祁夜也知道,所以无比心痛,原本他对自己的做法毫无愧意,但看到太皇太后现今的模样,他开始责备自己的莽撞。
“你说吧。”太皇太后半靠着椅背,已然失去了锐利锋芒。
祁夜痛极,说道:“孙儿不能让宁承玉有事,更不能让她被四弟……”
太皇太后已是冷笑着道:“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对那宁承玉,几次三番,怕是也关照的太过了吧?原本哀家当没看见,是以为你不至这般糊涂,可现在看来,哀家当真是高估了你。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胆大包天毁坏哀家的计划,祁夜,你怎不让哀家失望?!”
面对这般怒火,祁夜只是低着头,继续说下去:“孙儿在一开始,的确知道皇祖母想要撮合那江月儿和孙儿的心,孙儿当时也愿听从皇祖母的安排,所以当日在皇祖母的寿诞上,孙儿才那般配合那江月儿。”
这是实情,也终于让太皇太后想起那日寿诞的种种,也因为想起,她脸色不再那般难看,因为当时的祁夜,她能看出,的确是在按照她的路子走。
只是从何时起,祁夜有了自己的想法?
“之后孙儿,也曾顺着心意几次送了私物给那永安侯府,也是为了亲近关系。可是孙儿身边的人去探查永安侯府的底细,探查那江月儿的时候,孙儿才知道,虽然永安侯爷想要和东宫进行攀连,但他女儿却实在怀有异心,那江月儿,竟是分明和四弟、有暗通款曲之嫌!”
这最后的话虽说不算切齿,却也让太皇太后产生了震撼。她的脸色变了变,首次体会到这潭水之下的暗涌。但当她稍稍平静下来,再看向祁夜的目光中也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就因为那江月儿对你怀有贰心,就这样将她推到了祁晋的身边、你、糊涂啊!”
公私分明,难道她太皇太后选中那江月儿,是因为她德行出众吗?无非是看她背后的势力,太皇太后料不到祁夜会这样的拎不清,在他解释了之后,她除了有短暂的愤怒,更有深刻的失望。
而祁夜也从太皇太后的面色中,知道她已经误会,于是紧接着说道:“皇祖母听孙儿说完,孙儿虽然不喜那江月儿,更知道她的心不在孙儿身上。但孙儿也不会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更不会因为个人的好恶,就放弃那永安侯府。若非孙儿后来发现了一件事,孙儿绝不会放任四弟和永安侯府结盟。”
太皇太后此刻真的被他说糊涂了,原本以为是祁夜被那个宁承玉弄失了心窍,可是此刻竟越看越不像。一时间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她只能盯着祁夜的脸:“你究竟想对哀家说什么?”
祁夜的面色,此刻才郑重起来,他看着太皇太后,“那宁承玉、孙儿会对她另眼相待,是因为无意间发现、她竟然认识一个、孙儿与皇祖母都绝想不到的人。”
太皇太后见他陡然间变化的神色,连声音都压低了不少,尽管心中犹疑,还是蹙眉道:“镇国侯府不过一具空壳,哀家早已查探过。宁无求不堪大用,那宁承玉身上有何特异,能让她与永安侯府的女儿相比?!”
祁夜的目光中掠过些许动容,声音有些微微失色:“皇祖母,您还记得的,是王家——后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