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西安的那场大雪总算是停了,但那天和侯春生一起出去救灾的战士却少了一个,春生从回来就一直冷着个脸。没的那个正是每次叫他老大的徐阳。
徐阳春天的时候才结的婚,老婆才写信来说有了身孕……
这徐阳是队里打枪最准的人,向来也心高气傲些,别人不敢去做的事他都敢去。这荒原上的雪堆得极厚,野狼很多。出门前春生下令不许单独行动,但他还是以探路为由,叫狼给吞了……
春生心里压了一块极重的石头,他特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从西安赶到郑州去。徐阳家里还有个年迈的娘,一听说小儿子没了,一夜之间哭瞎了眼。
春生背过去直转眼泪,那是他带的兵啊……他将这么多年来他身上所攒下的津贴都给了她:“大娘,我们对不起您……”
徐阳他娘哪里听得进这些,捡了个喂狗的石钵子就往春生砸去:“你们还我儿子,我不要什么光荣家庭,我只要我儿子……”
徐阳的媳妇也是个通透的人,知道些道理,一把抱了自家婆婆安慰,又赶紧朝春生使眼色:“您请回去吧。”
春生只好点头。他们才来当兵的时候心里装的都是荣誉和国家,却忽略了人本身的渺小与脆弱。
他在徐阳家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坐定,脑子叫西北风吹得更加清醒。倘若今天死掉的是他自己,他的家人还有那个姑娘该是怎样沉重的痛?
他第一这样庆幸自己还活着。
蓦地,想起怀里的那封信来,还是清秀的字:
春生哥:
好久不见,你那里下雪没,我们这怪冷的……
……
依旧是熟悉的语气,却是远在天边的距离。
最后的那道物理题是挺难的,桂香故意抄漏了个条件。他写了几行字,忍了许久的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他实在是太想念那人了。
……
年关将近,桂香赶着做那裤子的心却是更加勤,她要赶在过年之后的那场集会之前完工。
每天每日每夜的踩缝纫机,到了晚上她的腿冻得直犯麻,连带着腿一起生了冻疮,走一步疼一下。
李红英光是剪布,手心也都起了一层新茧了。
桂香总舍不得叫她小娘累着,她的腰不是很好,要多休息,但她总归是劳累惯了的人,根本闲不下来……
桂香将从前压箱底的布料,全拿出来给家里人做了新衣服。
今年队里请了舞狮子的人,挨家挨户的拜年。桂香大年三十这天晚上才真正地休息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若是忙,她小娘也断不会闲着的。
这狮子拜年是有讲究的,可以少去一个村,却不能少去一家人。单福满早准备好了两包大前门的纸烟,叫桂平等着狮子一进门就开始放炮。
锣鼓咚咚的一行人扛着一直大狮子,穿大红袍子的是打锣的,手里拿着芭蕉扇的是唱曲的,狮子的脖子后面放了个小盒子等着家家户户往里面扔喜钱。桂香将口袋里她爹才给她的压碎钱送给了那狮子,那只大狮子忽的绕着她拱了拱,亲昵地眨了眨眼。
后面唱曲的应着她家才撅的那口井,咿咿呀呀地唱:
“我瞧一瞧老板家的屋,有水塘最大的树,树下住了真龙凤,龙啊,那个有水就活,凤啊,有巢她不飞啊!”
单福满心情极好,又往狮子脖子里丢了一块钱,那一行人唱得根本就舍不得走了,桂平只得又去村里的小店买了几只炮回来,跟着那锣鼓咚咚一阵放。
等到那人群散了大半,桂香才瞧见门口立了个人没走,眼圈一下湿了。微弱的灯光洒在那人的头发和肩膀上像是落了一层薄霜,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桂香不知道。
春生喉头滚了滚,朝她一笑,眼角眉梢的俊朗气散开,桂香只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疯狂跳动。
腿远比脑袋灵活,再反应过来,桂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想扑进他怀里,却不能,只得规规矩矩地站在他一臂的地方:“回来了嘛?”
春生点点头。
桂香已经伸手捧住了他的手:“冷不冷?”她眼底的笑也和眼泪混在着,像是蒙了层淡雾的星。桂香的手心里有些薄汗,晕染到他手背上,却是一片难得的柔软。
他终是情难自禁地抱了抱她……
在回来的车上他在脑海里千万遍地描摹过这人的样子,却终是抵不过相见时的一眼,那些相思直到相见方知早已入了骨。
桂平远远地咳了咳,桂香连忙咬唇退后一步道:“春生哥,赶紧来吃些饭吧……”
桂香想抽回手,却再也不能,只好由他握着。
单福满见了春生先是一喜,再看自己闺女的手叫他握着,竟皱了眉。
李红英眼尖,打春生进门开始就望着呢,桂香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单福满对侯春生早已经是知根知底的了,但自家的心头肉叫人看上了,单福满心底就是不乐意了,转了转眼珠问道:“春子啥时候回来的?咋没回家一趟?”
“刚刚到,一会就回。”
桂平见他爹反应不对,连忙笑道:“哥,这天怪冷的,喝点酒暖暖胃再说。”
单福满却板着个脸道:“还是先回趟家好,年三十和自己家人在一起在好。”
气氛一下有些僵,李红英知道丈夫心里的别扭,笑着拉了春生进来:“来自己师父家,哪里是外人了,快进来吃点饺子。”
春生摆摆手道:“不了,我这就回去。”
桂香也不好说什么,只眼睛又有些红,单福满瞅瞅他闺女,咳了咳道:“进来吧,菜都冷了,桂香你去厨房拿双筷子来。”他说完话就背着个手进了屋。春生提起脚边的那只小木箱子跟了进去。
桂平也连忙跟去厨房里去:“我去给我姐帮帮忙。”
桂香从铜井灌里兜了些热水出来,将手里的兰花碗烫了一遍,再将那筷子在热水里走了一趟,蓦地抬了袖子擦了擦眼泪。春生能回来,这是桂香盼望了许久的事,可她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复杂的情绪。
况且她的态度在那摆着,婚姻方面,她绝不会违逆单福满的意愿。从前是她的任性才有了后来婚姻里的不幸……
桂平把锅膛里的拨了拨,起身见桂香眼圈泛红,连忙接了她手里的碗:“姐,你甭哭了,咱爹可没打算拆散你们……”
桂香故意当作没听见他的话,从水缸里兜了两大瓢水往锅里放:“干啥呢?再加点火,一会要煮饺子。”
灶膛里的炭火还很旺,桂平叹了口气,只得又下去拨了拨。屋子里冷的厉害,桂平找了只火盆,装了些炭火到堂屋去。
桂香推了门进来,他们已经一人一方的坐好了,桂平早把她姐的碗筷挪到了春生旁边,桂香绕过去端了碗,坐到了桂平旁边。
单福满挑挑眉,总算是满意了回自家闺女的决定,就说他家桂香不会为了个男人胳膊肘往外拐的,提了筷子往李红英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来来来,吃。菜凉了!”
春生瞧着那姑娘吃了几口就顿了筷子,这丫头的心思啊,真是太细了。
单福满就算不满这徒弟来他家撬墙角,但好歹是亲手带出来的,问了问这几年在部队里的情况,又和他喝了几杯。
外面飘起了一阵小雪,再出门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布鞋踩过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再往外去,只剩下漆黑的树和模糊的轮廓。空气里有股冷冽的气息,一片宁静。
桂平要留了春生住,“哥,这么大的雪,你那屋我姐一直在收拾的,被子也是才晒过的……”
但单福满黑着个脸不做声,再看看桂香垂着个脑袋不说话。
春生抿了抿唇道:“不了,我再回家看看我爹和弟弟吧。”话说完了,脚下却没动一步。那双漆黑的眼里浸了墨一般。
桂平连忙问:“哥,啥时候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