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月夜真的很美,月色如水洒在群山之上,将门前的马路、晒谷坪映得银光一片,偶尔的狗吠让群山更显幽静。
哄睡了小妹的李家明,跟着二伯出了堂屋往厨房走,甚至还有闲心逸趣停下脚步,欣赏一会这幽静的山乡月色。只是,已经独自安静了个多小时的李家明,心里跟这清冷的月光一样冷。
大婶那一巴掌扇在脸上,李家明承认是脑子发热,愤怒之下拿刀砍人,可砍完之后听到大婶惊恐的惨叫,旁边的人都胆战心惊不敢上前阻拦,他就知道自己砍对了!既然是砍对了,他就能迅速消除心中的恐慌,去威胁已经胆寒的大伯、镇慑那一屋的堂叔伯。
至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结果,李家明被军伢壮着胆子拿走那把滴血的菜刀,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哼,那俩愚夫村妇找上/门来,一个是心疼她俩畜生儿子,气急败坏之下动手打人;另一个恐怕是想借着这事,捞取更多的好处而已。而那些站在旁边不拖住大婶的叔伯呢?恐怕都是想等闹得不可开交时,他们再站出来主持公道,让自己感激涕零,更尽心尽力管教他们的子女吧?当然,或许他们当时没这种想法,但潜意识里呢?
其心可诛!
自己若不一刀砍下去,恐怕这个屋场的人都以为自己真是个有点小天才的毛孩子,可以由着他们糊弄吧?若不是父亲重视家族、重视亲情,鬼才跟你们玩这套亲情把戏呢,老子又不欠你们的!
欠?确实欠了,但欠得不是所有人!要论玩心眼,你们这些人加起来,能玩得过老子吗?
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传来,两道雪白的车灯划破了如水的月色,那是去乡上卫生院包扎的人回来了。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厨房里的人全蹿出来了,跑到李传健家去看究竟,李家明懒得理会,径直进了厨房烤火。
就那么浅浅的一刀,缝四五针、打针破伤风疫苗的事,大惊小怪干嘛?还让自己去坐牢呢,派出所愿不愿立案都两说。
看着没事人样的小侄子,甚至还泡了杯热茶给自己,李传民觉得寒意从骨子里往外冒。刚刚提刀砍人,就能如此若无其事,这伢子的心到底有多硬、有多恶啊?
突然间,李传民觉得害怕了。这侄子动动嘴皮子,就让自己占了王老板的两成股份,他图的是什么?看王老板当时那兴奋的样子,估计这侄子若是他自己想要那笔财,王老板会毫不犹豫地给的!
生意人,除了算计之外,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在前世,合法、非法生意都做得不错的李家明见二伯脸色不定,没端茶杯的手拍了拍他的大腿,安慰道:“二伯,莫乱想,你是我亲二伯、我是你亲侄子,以后还会给你和婶婶端灵牌、披麻戴孝、上坟、祭拜。今天要是你或二婶扇我几巴掌,扇了就扇了,我还真敢还手?”
‘咳咳咳’,二伯不知是不是让火塘里的烟呛倒了,咳嗽了两声才沉声道:“明伢,你怎么这样子了?”
‘嘿嘿嘿’,李家明笑了两声,随手往火塘里加了两根柴,小声道:“二伯,你来得慢了点,大婶打我的时候,传猛伯、传宗叔、红英婶他们就在面前,能拖不住她、拦不住她?我要不砍她一刀,以后这帮叔伯还以为我欠了他们的呢!”
“她是你大婶!”
大婶?李家明好笑道:“二伯哎,我把她当大婶,她可把我当侄子?我耶耶(爸)年年送她四个儿子的茶钱;我帮她跟二婶说,得了一份卖菜的事,她心里可念过情?要不是看在四哥辅导过我的份上,我搭得不会搭理她!”
二伯又想劝,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两伯侄都默不作声地继续喝茶。
正如李家明预料的那样,大婶的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并无大碍,缝了七针、打了针破伤风,医生就说没事了,可他没想到这种情况下,大伯居然还有心情跟他谈心。
“家明啊,你是个聪明、早熟的孩子,大伯也不把你当伢子,把你当大人看。伯伯跟婶婶过来,本来不是来打你的,只怪大婶婶性子燥,一时没控制住脾气。今天的事,大伢、二伢有错在先,你发火打人并没什么不对。我一回来,听家德、三伢一讲,就骂了那两只畜生!
家明,我们李家从太公、太婆逃到崇乡来,已经快八十年了。从一个杂货担子,到现在我们七家三十几口人,靠的就是兄弟和睦。当然,大家在一起不可能没矛盾的,但大家都晓得分寸。我跟传猛哥、传祖、传宗甚至是传田都吵过,但从来没动过手。
这厨房里的人,只有我跟传猛哥看过太公,他在世的时候就说,李家兄弟莫打架莫打架,否则他在地下都不安。这么多年来,兄弟之间打架,你们是第一遭!……”
能说会道的大伯刚说到这,抱着手站在门边的军伢打断道:“传健,伯,你,可能,不晓得,吧?大伢、二伢,以前就,打过我!”
围在火塘边的叔伯们立即转过头来,盯着有些结巴的军伢,他依然一字一句道:“要我,说,大伢、二,伢就不象,我们,李家人!外头人,欺负我时,他们不敢,出头,对自己,人倒是,强蛮,霸道!”
“军伢,你以前为什么不说?”
传猛伯是长房里的大伯,一手帮两个弟弟成家立业,脾气一向不好,不但让两个弟弟敬畏,连一帮小孩都极怕他。他一出声,有些结巴的军伢立即涨红了脸,想说都说不出来了。
一直坐在火塘边没吭声的李家明,好笑道:“有什么说的?打不赢,就是自己无能,难道还哭哭啼啼回来告状?军伢哥要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还是李家富?”
“明伢!”
刚从小妹房间过来的二婶一声怒斥,李家明也象大狗伢他们平时样脖子一缩,可随即又挺得笔直,仰着脑袋缓缓道:“二婶,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谁有理就是谁对,不能说打输了就来装可怜!”
“你”
刚想发火的二婶,却让冷着脸的二伯拉住,吩咐道:“军伢,去把大狗他们三个叫起来!”
“哎”,一直等着这句话的军伢立即拉开厨房门,几步走到天井里,把正在祖厅里坐着聊天的三个堂弟叫起来。大狗伢他们因为犯了家规而罚跪祖厅,既然有人先犯了,那先犯的人没罚,后犯的人凭什么受罚?
等那三个不知是冻得打抖、还是怕得发抖的皮伢子进了小厨房,李家明起身把火塘边的椅子让出来,示意他们过来烤一烤。可有传猛伯在这,他们哪敢啊?三人老老实实地站在那,等着传猛伯发落。
这事到了现在的地步,既然李家明砍他大婶的伤不要紧,脾气火爆的传猛伯真不想再闹下去,和稀泥道:“传健,这事就这么算了,你老婆伤不重,又打了针;大伢、二伢也只是皮肉伤。大家都是自己人,再闹下去,真没什么意思,还让外姓人看笑话。”
已经权衡利弊完了的李传健笑了笑,大度道:“传猛哥,我本来就没有怪家明的意思。小伢子嘛,急了眼,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
李传猛伯很满意大堂弟的让步,要不是这事把自己儿子、侄子牵扯进来了,家明又是个懂事、争气的侄子,他这个大房里的大伯,才懒得管二房、三房里的闲事。
大人们想这么算了,可李家明不愿意!
这些堂叔伯、堂兄弟姐妹,真要论起来,自己也就欠了二伯二婶、传祖叔、四叔、大姐、军伢哥的,其他人可什么都不欠!‘当初’父亲、小妹供自己读大学有困难,二伯二婶连屋都不做,传祖叔、四叔尽力帮了钱,大姐、军伢哥私下塞学费、零用钱,其他叔伯、兄弟姐妹可没帮半分,最多是考上那年送了个人情红包。
要说欠,也是他们欠自己的!自己前世发了财后,带着几个堂兄弟做生意,哪个没发家致富?想想前世,黄泥坪青一色的三层小洋楼,让多少人赞叹李家出人才——李家德帮同古人争光,李家明带一家人发财?
不算前世的事,就论今生,大伯、大婶现在能卖菜赚钱,是欠了自己的;传猛伯、传宗叔更是欠自己的,若没有自己,他们的儿女能有希望跳出农村?
自己费尽心思带着弟妹们上进,帮大家谋条财路,到头来妹妹受了欺负,就这么轻轻巧巧算了?刚才大婶打自己的时候,他们几个堂叔婶可就在面前,能拖不住个女人?
要是今天大伢、二伢让自己打坏了,大婶的手让自己剁断了,这事就算是自己不对,但没打坏、没剁断,这事就得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话到嘴边,李家明还是不想让远在天边的父亲伤心,稍稍委婉了一些。
“传猛伯、大伯,今天既然伯伯、叔叔、婶婶都在,我也来说说!我姆妈死得早,耶耶(爸)又是老实人,也没人教我怎么做人,一些话说错了,你们也莫见怪!”
厨房里的气氛有些不对了,这个侄子是所有侄子、侄女里最犟、心最硬的、最恶的,若是他还跟以前样皮,那倒没什么,无非就是个会读书的皮伢子而已。可这是个大家看走眼了的天才,而且十三岁就敢拿刀砍人,大家就不得不重视。要不然,传健有这么好说话?家明打的可是他儿子,砍的可是他老婆!
一时间,厨房里寂静如死水,只有火塘里的柴火燃烧爆出火星的噼啪声。一直顾忌着利害,没有对此事穷追猛打的大伯心里发紧,再次觉得自己没看错,这个侄子比自己四个崽加起来还厉害!
‘咣’的一声轻响,李家明将手里的茶杯往火塘边的青石板上一放,挺直了腰杆,缓缓而言淡淡而谈,却让满厨房的大人心情各异。
“我姆妈在世时,常跟我念叨,做人要知恩图报。我阿公、阿婆也经常念叨,做人要知恩图报,所以我懂事后,就牢牢记住做人要知恩图报!
二伯、二婶婶把我当亲生崽看,大姐又把我和妹妹当块宝,所以我就把二伯、二婶当亲生父母看!传祖叔把我当亲侄子,茶菊婶炒碗好菜,都装一饭碗给我和妹妹吃,我就把他们当亲叔叔、亲婶婶孝敬!
大狗伢、毛砣、细狗伢跟我一起长大,我们四个自己打过,也跟外头人打,我把他们当亲兄弟;军伢哥买东西,有金妹的就有我妹妹的;四哥主动来教我读书,我也把他们当哥哥。
我就是个十三岁的伢子,没有多大本事,懂事后晓得自己会读书,就把满妹、金妹、桂妹都带过来当自己亲妹妹教;毛砣、细狗不想作田想读大学,我就想办法让他们考体育生;我晓得王老板有求于我认的干哥哥,就帮二伯寻条财路。
伯伯叔叔婶婶,我李家明性子犟,也不晓得自己以后能不能出人头地,我就晓得我欠人的恩情,一世年(一辈子)都要记得还!
大伯,今天我打了大伢、二伢,还砍了大婶一刀,你也莫怪我。我不欠他们的,也就不会把他们当哥哥、婶婶,最多就是个熟人,打了就打了、砍了就砍了。我可以赔医药费,但想我道个歉、说个软话,打死我都不会开这口!”
脸上带着笑的李家明淡然说完就起身,不管一厨房愕然的叔伯婶婶,走到门口拉门栓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冲三个看着自己崇拜得要命的堂兄弟道:“毛砣、细狗,早点去睡,明天十一,该起床跑步了。想要读大学,就要给我记死了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自己都下不得狠心,旁人就是想帮也无从帮起的。”
厨房门开了,一股寒风吹来,满屋的人打了个寒颤,看着外面清冷月光下李家明桀骜的背影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