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这几个尾巴肯定是景王一系的人马,也只有他们才能在大夜晚大摇大摆地在京城里追踪自己。换成一般人,早被负责治安的顺天府的人给拦下来了。
“住轿!”吴节想了想,将头伸出去让轿子听了下来。
如今这种情形,已经没办法再去裕王府了。否则一旦落到景王他们的眼里,以徐渭的智谋,肯定会猜出嘉靖已经不成了。否则,吴节怎么可能穿着便装,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跑去王府,有什么事情不可以正大光明地过去?
吴节不能冒这个险,可就这么回去,徐渭一样会怀疑。
如今,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正当理由。
可是,去哪里呢?
既要说得过去,又不能引起徐渭的警惕。
吴节脑袋隐约有些着疼,他也知道不能在这里停留下去。
正焦急中,吴节突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自家大花厅里跪着请罪的李成梁,心中顿时一动。
何不去那里?
如今,景王、裕王两个敌对的阵营都在谋篇布局,在要害部门安插自己的人手,都急于在大变之前尽量地掌握更多的资源,这已经是一个阳谋了。
李成梁受了我吴节的恩惠,从一开始,额头上家写下了“吴节”两个字,这辈子,裕王党的出身是洗不掉的。
此人乃是明朝中晚期有名的猛将,也是一个得用的人才,拉拢进我方阵营也未必不能发挥出应有的用处。
罢,算李成梁运气好碰到我吴节这个贵人。
想到这里,吴节就探出头去问连老三:“老连,李成梁住哪里?”
连老三回答道:“禀大老爷,李成梁住城南烙饼胡同。前几日他来我府上投帖子的时候就说过的。”
“好去那里。”吴节笑了笑。据他所知北京城南非常破烂,很多地方还保留着元大都时的旧貌,历来都是流民和破落户聚集的地方。用贫民窟来形容也不为过:“看起来这个李成梁的日子不好过啊!”
在东南带了大半年兵,吴节看惯性了戚继光手下的将军们的富有。那些家伙谁不是腰缠万贯,前阵子有个军官进京给吴节拜年。为了方便居住,直接在京城买了间宅子。其实,他一年中也住不了几日。
却不想李成梁这样的中级军官,居然会穷到住贫民窟的地步。
轿子抬了起来,慢慢朝南面走去。
连老三道:“回大老爷的话,谁说不是呢,辽东军常年同蒙古作战,可却不是边军,无论是给养还是军饷都比不上九边。像李成梁这种卫所军官,更是穷得厉害。这次来我府拜门,又拿不出炭火。却弄了一大堆土产。难怪被门房们刁难。”
“其实,我倒是喜欢东北的野味土产。有些东西可不是用钱就能买来的。对了,李成梁手下的亲兵战斗力如何,比起跟在我们后面的尾巴如何?”吴节低声问。
连老三:“李成梁的亲兵可都是见过血的,论起武艺来可能比不上后面的尾巴,可若是真手上分生死,稳胜。”
吴节:“很好,等下你想个办法引得李成梁的亲兵和这后面的尾巴斗一场,最好能够让他们死几个人。”既然有心提携李成梁,好,就让他彻底投进我方阵营吧。
连老三点点头:“明白,大老爷尽管放心好了。”
又走了一气,见要到地头,连老三身子一闪,消失在黑暗之中。以他的武艺,要想藏匿身形不被后面的尾巴发现,乃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这一片真的非常破烂,两边都是狭窄的小巷,大半夜的也看不到几点灯光。
寒风在巷子里呼啸而过,卷动满天雪花。
须臾就到了一座大院子前面,看这座院子的规模,两百年前应该是一间高宅大弟,不过现在嘛看起来就有些够戗。围墙都坍塌了好几段,大门上的漆也掉光了,坑坑凼凼看起来如同瘌痢头。
吴节的一个随从上前敲了敲门环:“李成梁将军可住在这里面?”
里面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很不可以,甚至还带着一丝醉意:“喊什么喊,号丧啊?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对,里面住着咱们李将军,什么事,若没要紧的事情就滚,别防碍咱们吃酒。”
吴节听得心中一笑,心道:李成梁本就是朝鲜族后裔,血管里本就带着一丝剽悍。他手下的亲兵都是百战精锐,来历也很复杂,有闯东北的汉人、女真、高丽、赫哲人,这些人野蛮得紧,根本就不懂得中原的礼仪。不过,打起仗来,确实很厉害。若论起单兵素质,只怕比戚继光的人还强许多,当然沙场对垒,同隔人勇武关系却不是太大。
吴节不将这一声没礼貌的喝骂放在心上,可他的随从却不干了。
作为翰林院学士,未来储相的门人,他们常年行走在公卿大夫之家,一般官员见了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生怕得罪,更别说这种不文的武夫了。
听到这粗鲁的喝骂,随从大怒,厉声呵斥道:“什么李将军,在咱们眼里就是个屁。还不快快开中门迎接,你们的造化到了。”
“你他妈说什么,再说一句!”里面突然响起了一片骚动,然后是桌椅倒地的声音。
然后就是一群赤膊的壮汉打开侧门从出来,都浑身酒气,手中还提着两个灯笼。
为首那人指着吴节的随从大骂:“哪里来的鸟人,敢在军爷面前鸹噪,打不死你!”
吴节在轿子里看得暗自点头:够剽悍,或许可用。
随从被这群杀气腾腾的士卒惊得退了一步,一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子上,趔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几个军汉哈哈大笑起来。
吴节的随从气得一脸铁青,喝骂:“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快去通报。说我家大老爷过来了。”
说完就将一张片子轻蔑地扔了过去,一个军汉接住,看了半天。不认识,又转给身边一人:“刘师爷,你是将军的书办。你看看来的是什么鸟人。”
一个醉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书办接过片子念道:“翰林院学士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吴节……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你是吴大大大大……大老爷!”
那书办口吃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的,小的,拜见大老爷。”
旁边几个军汉还在笑:“刘师爷,不能喝就别喝这么多,看你,都站不稳了。”
刘师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大叫:“开中门。去请将军出来迎接吴大人。”
吴节从轿子里走出来:“不用,我自去见他。”
说完,就径直朝里面走去。
院子门口的喧哗自然惊动了里面的李成梁。
说起来。这段日子对李成梁来说。就仿佛堕入了一场希奇古怪的梦境,也不知道究竟是喜还是忧。
现在的李成梁只能用一个“穷”字来概括。两年前,他在辽东军当一个小军官,因为素有勇武,倒也积下了一些功劳。
其实,以他的出身,在军队倒不是没有发展。毕竟,他还有个铁岭卫指挥佥事的职位可以世袭。只不过,因为实在太穷,无力来京城袭职。
京城什么地方,你要想袭一个职位,且不说要想得到地方上推荐,需要扔下去大笔银。来到京城之后,在兵部、吏部走一圈下来,没一二万两银子拿不下来。那些直接掌管着官员升迁的大人们,心可黑着呢,不见钱,谁鸟你?
好在也是李成梁命中该得遇到贵人,因为作战勇敢,又懂得做人,竟然得了巡抚大人的喜欢,大笔一挥写了封推荐信,并拿出两千两银子资助李成梁助他进京袭职。
毕竟这些年,李成梁屡战屡胜,为巡抚大人捞取了不少政治资本。投桃报李,巡抚也觉得该提携提携李将军。
得了钱,又有了驯服的亲笔信,李成梁当真是欢喜得几乎要飘上天去了。
在他看来,堂堂巡抚,那可是大到天上去的人物,有他的信,兵部和吏部的人还不尽快将自己的事情给办了。
可事实证明李成梁实在是太天真了,在京城里,一个巡抚还真算不了什么。
看到李成梁递过来的信,兵部的人只随便瞟了一眼,就让他回去等,神情也是异常冷淡。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其间,李成梁还不断朝那里跑,可等待他的都是无尽的白眼,当真是门难进、事难办,脸难看。
催得急了,兵部的人也烦,就说:这事虽然要在兵部挂单,可决定权却操在吏部的手里。
就让他去吏部去问。
兵部的人觉得这个姓李的实在不懂事,哪里有拿着一封信就过来找人办事的,一点好处也不给,该着别人差你欠你?罢罢罢,你烦我,我对你也不客气了,今次就叫你见识见识吏部的厉害,也叫你看看什么叫天官威严。
当时,兵部的人有心看李成梁的笑话,说:巡抚大人位高权重,你去了之后就自报家门,他们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李成梁不疑有他,就大喇喇地跑去吏部,将那封信递过去,说明自己的来历。却不想,那个吏部的小主事看都不看,直接扔了回来,又让他回去等。
李成梁就急了,道,我在兵部已经等了几个月,怎么到吏部来还是等,我可是得了巡抚大人的推荐的。
那个主事见李成梁如此不客气,大怒,正要出言呵斥。这个时候,河南巡抚来办事,正好碰到这个主事心情不好。
主事也不客气,指着河南巡抚的鼻子就是一通大骂。
偏偏那河南巡抚还不敢发怒,反陪了半天小心,这才将事情办成了。
李成梁看得瞠目结舌,堂堂河南巡抚,封疆大吏,在全天下都是派得上号的,竟然被小一小小的六品主事骂得跟孙子一样。这吏部的权力也太大了些吧。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手头那封巡抚亲笔信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当真是一入京城深入海,他当初在辽东纵横奔驰,自以为也算是一个大丈夫,可来到京城,却猛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芥子般的小人物。
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
毕竟是带过兵,见过血的人,李成梁心中有股子牛脾气,下决心要将这事给办成,当时就同那主事大闹了一场,然后被人给赶了出去。
出来之后,他还不服气,又跑去兵部要说法。
刚开始时,兵部的人也不理他。
可李成梁天天跑兵部去静坐,这一闹就又是半年。
兵部现在是一看他就头疼,觉得他这么痴缠下去也不是办法,遇到这种蛮子,还真拿他没办法。于是,索性给李成梁开了绿灯。不过,还是提醒他说这事兵部答应了不算,还得吏部点头才行,你还得回那边去。当然,吏部的人可不像咱们这边这么好说话,你光是闹只怕不行。真惹恼了他们,给你来个一撸到底,打发去做大头兵就麻烦了
李成梁在京城呆了快一年,目孺耳染,再笨的人也晓得一些事体,就客气地问该如何办?
“钱啊,给钱啊!”兵部的人无奈地笑着说:“光是空口白话就想得世袭武职,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成梁这才彻底醒悟过来,就开始上下打点。
可就因为他上次将吏部的人得罪得太狠了,一年下来,不但巡抚大人赠送的两千两银子使个干净,自己积下的一千多两身家也全填了进去,却连个涟漪也没看到。
这次进京,他还带着三十多个亲兵,这些人可都是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李成梁治军不像戚继光靠的是军记和制度,更多靠的是个人魅力。这些人可是他身家班底,自然是不能抛弃的。
这么多人在京城吃喝两年,早就将他给吃穷了。
李成梁大笔银子扔进去,有天天跑吏部,却毫无效果。
吏部的人的态度也是一天恶劣于一天,看到他,就好象见到鬼一样。
眼见着就要困坐愁城,这一天,他刚到吏部,一向对他态度不好的主事却笑眯眯地请他坐下,客气地喊了几声李将军,然后又恭维了半天,弄得李成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然后那个主事将一封文书递过来:“李将军,你的世袭武职的文书下来了。”
“啊!”李成梁激动地跳了起来,忍不住问:“我险山参将一职的任命书呢?”
“险山你可能去不了啦。”主事一笑将另外一份文书递过来,态度更是恭敬:“李将军,咱们相处快一两年了,怎么着也混成了熟人,以前有不恭的地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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