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红气已化作地脉之力入了远去的凤凰蛋中,人族才算是终于平安。
却不曾想,仍有一团漆黑的烟雾笼罩着袁珐所在之地。
我一阵恍惚,那便是玄冥王下在袁珐王室的诅咒。
如若不管不顾,势必会成为人族大劫。
可又该如何?
我正思索着,北方天空传来一股青色的火焰,冲着我们几个烧了过来。
陆一函拔剑来挡,才落下一个绿白青衫的男子。
原来是被困天行山许久的功允。
功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或许是在盯着我这一身乌黑的长裙和黑漆漆的魔气,他走上前来,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在看到陆一函与我相握的手时,狠狠地皱了眉头。
陆一函刻意将我往后扯了扯,功允愣了一瞬,失笑着转过头去。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时候。
现在,就只差最后一个灵石使者了。
眼下也没时间去寻找了,说不定,最后的那个生灵能逃过一劫,安安稳稳过平凡一生。
这样的话,我们几个多努力努力,也是有价值的。
少一个人面对可能的牺牲,这是值得庆幸的事。
我捏了捏陆一函手上的肉,他活生生地待在我身边的感觉真的不错。我把这感觉刻入灵魂魄,若有一日生死相隔,想起这感觉,就能想起他。
一股非神非魔的力将我们几个通通击退,汜水河的那边,希玉的原身灵石黄玉已被祭入壶阵中,忧磬王重伤在侧,以自身神力将神族士兵牢牢守护。
凤凰蛋已成型,黄玉已入了壶阵,万事俱备,始轩之门即将打开。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以小琉儿为首,我们几个纷纷祭炼出自己的真身,流光溢彩的十颗灵石婉转徘徊,一阵阵风波荡漾,成封闭始轩之门的屏障。
“我们还缺最后一个人,能成功吗?”小琉儿问道。
“其实,最后一颗灵石…”我从袖中拿出冰冷的橄榄石,“已在我手中许久。但我不知灵石使者是谁。”我将天行仙山上长老所说的话告诉他们,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我们已无时间去寻找,我不该隐瞒这许久,若是功亏一篑始轩之门打开,我就是六界的罪人。
陆一函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将橄榄石又放回我的手心,还将我五指一一按下,望着半空中围绕壶阵压制黄玉的十颗灵石,开口说道:
“仙者也曾说过,寻找灵石使者也靠因缘,寻不到最后一位,也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我们不多加干预。”
“是啊,玲儿,若最终该出现,她会出现的。”沉默许久的彧琦突然说道。
我看她的神思,却莫名有些复杂。
该出现会出现的。或许根本用不着那个人出现,我们就能彻底封闭始轩之门…
可哪儿有那么容易,当年盘古大神可是牺牲了自身才将其封印,而我们中间,没有谁能比得上盘古大神的力量。
于是,在面对随后可能冲出的上古神力,我们之间得有人去扛下来。
墨灵上的玉符忽然散开,轻盈地贴在我们几个身侧,这是雪莹女在用她最后的力量保护我们。
始轩之门几近闭合张开,容不得半点走神,我的目光却被壶中一缕碧绿色的灵气吸引。
碧绿的宝石流光婉转,接下了碎在盘古之壶中的灵,我看的清楚,那是月琅已碎的灵。
我分神于他们二位,却不知以何力相助。
那年边荒,他们好歹救了我的命,趁着即将喷涌而出的上古神力,我不如就分一些上天赐予的寿命给他们,也不知能不能助他们谋一次相守的机会。
若能使月琅公主摆脱与菲娅邪相连的命运,基幸付出千年之力还有灵石之体化为原型便有了价值。
此时以我灵能与生命力为帮助,神域大将军基幸与月琅公主能一起入一次鬼族轮回到人族得一世安好,这也算我再报了他们救我多次的恩。
复生之事总有机缘,一如红珊瑚,一如月琅,或是上天怜悯,或是天命之子。
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机缘,我不过想尽我之力,救一救有机缘的那些,即便我的能力不够,起码试一试。
我松开了陆一函的手,分气力出去生硬地拉扯祖母绿宝石所黏附的灵。
宝石忽明忽暗,对我这分来的外力十分抗拒,甚至起了攻击的心思,一束青绿色的光芒散出,却骤然变成利剑,一剑穿过我的手心,将我的身躯钉在地上,生疼。
陆一函大喊:“玲儿…”
我却没时间回复他一个目光,一边爬起身继续撑着紫水晶的法力,一边继续拉扯那朵灵,排斥力将我推开甚远,又死命将我拉近。
一股头昏脑涨的感觉涌上,我周身燃起一股十分强烈的痛感,看来是我的法力不够支撑,那上古之力便开始撕扯我的真身,并将他们几个通通束缚在壶阵周围,以无色的力量慢慢炙烤。
我真身本是一面镜子,若是在这儿碎了,或许不能再有重塑的机会了。
只是眼睁睁看着所有人被烤至魂飞魄散,我做不到。
而且,袁珐合族大咒,还未解开,我一人如何完成这些?
那便先用这一身血肉灵力,开释袁珐,再去救下他们,自己能变得如何,也顾不得了。
一时间神思模糊,陆一函方才的话忽地回响在脑海中“难不成你替他去死?”
原来这也是说我的,我不该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此时我也只是觉得一换多比较值得。
所以才做出了这个选择。
可我没想到,会有人比我先做出选择。
我在模糊中忽然清醒了,却看到周身环绕着熟悉的七彩显金色灵力,这灵力与我玉系灵力同生同长这么多年,自然最熟悉我也最被我熟悉。
“颖…儿…”我翻过被自己法力压制的身躯,转头对上颖儿的笑脸,她正以她的金色权杖画出巨大的花阵将我唤回。
没记错的话,有身孕的女子是没有灵力的,那她为何…
颖儿挣脱月凌风的怀抱,一脚踩上权杖的顶端,狠狠地撞上壶阵。
她的灵气本就鲜艳,却在她的身躯喷出荧绿的鲜血之时,她所有灵气都被染成了青绿色,如同橄榄的枝干一般。
我心中一阵悲凉。
被壶阵束缚的陆一函几人瞬间被无色的力放开,全部跌落在地,而颖儿被束缚在壶阵之上,动弹不得。
陆一函伸手将我接下,而我周身痛感还未消除。
我还记得,天行山上的长老们说过,“橄榄石会以自身不幸换的天下安康,因此始终与其灵石使者分隔千里,唯最终一面牺牲,成就天下”,怪不得要我带着这灵石,那使者可是我惦念许久的妹妹,我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若非我亲手将她送葬,我终究不会罢休,毁损天地也要将她救回…
就因为橄榄石命中注定不得幸福所以才曲折至此吗?可我与她已经挣脱了袁珐诅咒,为何到最后,仍是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
“如果不是你受了伤,她也不会选择这样可能万劫不复的方式。”严霍缓缓道,我强撑着精神看向他,认真接受这惨无人道的真相。
我知道他所说皆是实情,若我不逞强去破解袁珐大咒,不逞强去帮基幸和月琅,也不会过度激发上古神力,颖儿也不会如此。
颖儿的身躯高置于壶阵之中,始轩之门上,飘飘的彩色衣裙在无色的屏障中逐渐失了色彩,化作凄惨的灰白色,她艰难地向我伸出手,见我亦艰难地想要抓住她伸出的手,微笑道:
“姐姐,一函哥哥的眼睛看来我是还不了了,如果颖儿走后真的可以和父王母后团聚,一定会和他们一起为姐姐祈祷,希望姐姐和一函哥哥能好好活下去。”
她什么都知道…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颖儿,你是真的傻,你怎么能这样救我呢?这不就是…拿你的命,换我的命吗?”
颖儿的衣裙已完全淡成浅色,绾在脑后的发也悄然散开,在壶阵之中散做飘冉的瀑布。
她启唇轻言,声音已愈发小了:
“我们姐妹两个,其实很像的,我会知道你想做的,你所想的。所以,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放弃生的希望,即便是我们都离开了,还有一函哥哥在你身边,你一定一定不能再做傻事…”
颖儿笑得十分温柔,脸上血色正缓缓褪去,身躯也如消散了灵力般轻轻往下飘落,我挣开陆一函的怀抱,忍着疼痛,飞身上前想要将她残躯揽下。
五指虽抓得住她,没了骨丝的手却半分力气都使不上,筋脉因此断了些,疼得我眼角泪落,虽执意护她,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啊——”我惨叫一声,这缺了骨丝的双臂终于还是疼得我难以忍受,筋骨寸断,我再有不忍也还是让她错过我的手滑下,与此同时,我身侧却散发出万丈光芒,将我一身黑漆漆的衣裙,换成了我皑皑白雪的色彩。
漫天光泽在我身畔愈发刺眼,我隐约能看到来救我的陆一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弹开,月凌风奋力将颖儿接下,可颖儿的身躯已做星辰状开始消散,微隆的腹部瞬间停止了颤动。
“日头初升城门开,城门上看花儿白,花儿落下飞鸟海,飞鸟归巢月儿来…”
耳畔忽然传来悠扬的摇篮曲,细细念念,长长久久,温暖平和。
这是幼时母后常唱给我们姊妹听的那首。
母后说,生做同胞姐妹是天底下最有缘分的事情,两人共享一份容貌,共享相同的父母爱和成长路,分享不同的心事,互相珍惜,互相温暖,彼此陪伴,一定要做彼此最亲密的守护者…
母后还说,待到她与父王百年之后,便只有我们姐妹相依为命,共同守护袁珐了。
我作为姐姐,答应过母后不会让妹妹受到半点伤害…
“不要——”
旁人眼中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这万丈光芒中,我被眼泪模糊了视线,日月同天后再生出一对日月,是以我真身映出的天地镜像术,我周身气息轮转,再不是灵气,亦非魔气,颖儿以她的灵气换取的,竟然是我的身躯成神。
还记得,前年合欢花开,湘水梨落送来了一副棋,花梨木的棋盘,据说是梨落主人落弦亲养了几百年的黄檀所制,玛瑙的棋子,也是落弦亲自打磨的,十分珍贵。
父王大喜,便在那一年的生辰将这副棋赠予爱棋的颖儿,我也顺带捞了把温润生香的玉琴。
父王说,待来年生辰时,若我们姐妹二人能突破桎梏,将灵力再提一提,他还会送我们更加珍贵的礼物。
可是时过许久,去岁我以为是我再不能接到父王亲手赠予的礼物,没想到如今与我一同过生辰的人也不会在这世上了。
兜兜转转到此时,竟然是我亲手将她送葬。
我虽能帮助基幸月琅,却救不回我妹妹的一丝魂魄,这让我痛苦的一丝善念,将我自己推入了万丈深渊。
自颖儿完完全全消散做星辰,一股青绿色的灵气便散入我手中橄榄石里,橄榄石不再冰冷逐渐温暖,就像她伸手牵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生命的流动,只是我很清楚,化作原型,便是再没了生机,即便是回归了五彩石的原样,寄宿其中的灵也是散失于天地间了。
这是一笔亏本买卖。
我血亲的孪生妹妹用她和她腹中孩儿的命,换了其他。
她曾笑嘻嘻地对我说:“姐姐,你又偷袭我。”
她曾安然睡在霏苑中,静静等着。
她曾一言不发地与我相拥,无声落泪。
她曾在失去双亲后说,她也需要做些事情。
她曾傻乎乎笑吟吟地在我面前,那般纯洁无瑕。
她曾对任何生灵,悲天悯人善意一片。
她曾出入六界仙障,不紧不慢,越发坚强。
她曾失去双目,却无怨无恨,耐心宽慰。
她曾一心爱慕月凌风,随心成亲,期望厮守。
她曾离我而去,虽一身病态,洒脱自然。
她曾自我牺牲,成就天下。
“姐姐,你要好好活下去。”这是她最后的话。
我该如何悔恨,才能在余生对你做些弥补,我该如何将这一切坦然看待,抓住生的机会,好好活下去。
自此刻起,我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面容,但再无人与我如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