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手掌上的窟窿,直过了一个多月才长合了。手心手背都结了痂,不敢动,一动就痛。
他人没动,一颗心却是时刻不闲着,从赵小虎的片言只语中推测外界的风云变幻。谈判不是那么容易得出结果的,这个他心里明白,兴许当场拍板得了定论;兴许一年半载的耗下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心里急,急的简直就是火烧火燎。再在这里耽搁下去,自己就真要废了!可是他这边急有什么用?他对于蒙古军正腑那边,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无非是同云王有点交情、而云王又是军正腑的主习罢了!而且一想起那位只会雁叫的云王,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冯国忠。
冯国忠是他手下总管事儿的,只要冯国忠还能有良心惦念着自己,那自己也就还有希望活着回去。
问题是,冯国忠真的有良心吗?
何司令不敢对自己打包票了。
不过就算他没良心,可是没了自己,他指挥得了那么庞大一支队伍?队伍散了,他还是个pi?
何司令思来想去,心里很乱。
北方的天气一进腊月就冷的要死,干树枝子都冻脆了。幸而房内烧的暖和,所以只要不出门,倒也不会受罪。
此刻赵小虎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端着个小碗喂何司令喝米粥。
他们两个现在终日的相对,然而却没有什么话可说。赵小虎一看到何司令那种若有所思的德行,就心里发寒。
他晓得自己在何司令的心里,已经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过无数次了。
喂光了一碗粥,他问:"还要不要?"
何司令神情漠然的摇摇头。
赵小虎想同何司令亲近亲近——不是要光着屁股干那事儿,是想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说两句和气话儿。换言之,他是想先把何司令这只刺猬的刺扒光,然后再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疼爱。可惜刺猬不是他的知音,不能体会他的这番苦心和美意。
"极卿……"他开了口,没有话题,随口问道:"喝水吗?"
何司令侧身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的蜷成一团,一只手还捂着肚子,看起来姿势很有些扭曲怪异。
"不喝。"他轻声答道。
赵小虎眨了眨眼睛,端着碗站起来:"我晚上过来,你现在休息吧!"
然后他就转身推门出去了。
走在满地冰雪的院子里,他呼吸着干冷的空气,心想现在要是来个刺客;或者是忽然开了战,把这院子变成战场就好了。到时我替他挡上几呛,他就知道我的心思了——哪怕我赔上这条命呢!
赵小虎把那个饭碗送回厨房,院外忽然来了个参谋。
参谋带给了赵小虎一封密信。信是从归绥送过来的,内容简单,让赵小虎把何司令送往默克图旗去。
赵小虎见了,心里就是一惊,问那个参谋:"又有新消息了?"
参谋压低声音道:"听说——听说啊,咱们在百灵庙那儿,败啦!"
赵小虎瞪大眼睛:"败了?怎么可能?"
"日本关东军派兵了!"
"那要何宝廷干什么用?"
参谋比赵小虎大了十来岁,平素就同他亲厚的很,所以此刻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你学着认字你就是不听,从来也不读报纸。新闻上写着呢!云王提出要求了,说是只要咱们交出何宝廷,他们就暂停进攻!"
赵小虎六神无主的后退了一步:"什么时候送人?"
"哎呀我的团座啊,你这信是怎么看的?上面不是写了三天内了吗?"
赵小虎点点头:"知道了。默克图旗离这不远,明天、不,后天早上出发就行。"
打发走了参谋。赵小虎呆呆的站在院子里,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
"我不干了!带着他和队伍,还是当土匪去!"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随即对自己摇了摇头:"二十多岁的团长,中校军衔,前途不可限量……为了个仇人似的何极卿,放弃这一片大好前程,值得吗?"
肯定是不值得的。赵小虎不傻,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糊在脸上用力的搓了搓,然后起身,扭头走了回去。
何司令捂着肚子蜷在床上,总觉着自己的肠子是冷的,仿佛是肚皮里兜了一大块冰。这种感觉非常的不好,是一种愁肠百转的不适,让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再也暖和不过来了。
看到赵小虎忽然回转,他感到了一丝惊讶。
赵小虎沉着脸坐在床边,把他的一只脚拉过来搭在自己的腿上。
沉默半晌,他忽然咕噜了一句什么,何司令没听清,也没问。
赵小虎脱xia他的袜子,然后深深的低下头,用面颊在他的脚背上轻轻的蹭着。
"极卿。"他轻声道:"我这回把你伤的这样重,你可别放过我。不论天涯海角天长日久,你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何司令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赵小虎在他的脚趾上亲了一下:"能再相见就好。"
何司令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肚子,一颗心就在腔子里乱跳起来:"你这是要送我走?"
赵小虎侧脸对他一笑:"高兴了吧?"
"高兴?"何司令忽然坐起来一抻左衣袖,将半段赤luo的小臂伸向赵小虎:"你把我祸害成这个样子,我会高兴?"
赵小虎望着他的手臂,上面青紫斑驳的点缀着几处暗红针眼。
他一把握住了何司令的手臂:"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
何司令抽出手,哼的冷笑了一声:"算不得什么……"
赵小虎知道自己是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仿佛是手里的一盆水泼剌剌的洒到了地上,止不住也收不回了!
他没法子再向何司令解释一个字——早三年前在青云山寨子里,他就把该说的全说过了,结果换来一个大嘴巴,还有几乎让他断子绝孙的一脚。
不过这回他总算在何司令身上留下了一点纪念。
吗啡!
他想何司令往后总不能再离了这东西了。为什么就离不得这东西了呢——那是因为自己啊!扎吗啡的人通常活不到老,等何司令四十多岁要死的时候,必定会咬牙切齿的将自己的名字拎出来诅咒一番——或者不必等到死,待他回去一缓过这口气,就要杀气腾腾的跑来同自己算总账了!
赵小虎是何司令在二十岁那年,于河北某处的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他从十四岁起就开始伺候何司令。何司令当年很喜欢他,高兴的时候叫他小老虎儿;不高兴的时候把他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抽,下手还是比较狠的,因为他生的皮糙肉厚结结实实,一般的拳脚奈何不了他。
他的行为和思维,处处都深受了何司令的影响。何司令说无毒不丈夫;何司令说蓝拜山要是敢不跟着自己就一定杀了他;何司令说年轻的女人留下来其余的全部处理掉……何司令说……
何司令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对赵小虎进行言传身教,教了两年多,赵小虎出徒了。
三天后,赵小虎带人将何司令送到了默克图旗。
甫到默克图旗,何司令便会见了这样一位蒙古客人。该人服饰豪奢,举止却谦恭,面对何司令,他隔着一张桌子很有分寸的笑问道:"何司令,我是云王府里的管家乌力罕,您还记得我么?"
何司令毕竟是在云王府内耽搁过七天的,当然记得这个八面玲珑的大管家。此刻就很和气的点点头:"你是乌管家嘛!干爹他老人家还好?"
乌力罕笑道:"司令好记姓。我们王爷现在还好,只是自从您出事之后,一直悬着心,坐卧不安的。"
何司令听了,就有点感动:"唉,让干爹担心了。"
乌力罕左右扫了一眼,见房内两边靠墙各站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却也并不在乎,堂而皇之的从怀中抽出一只大信封放到桌上,然后将其推到何司令面前:"这是我们王爷给您的信。王爷的话都在上面了。"
何司令伸手小心翼翼的打开信封——不是怕损了信,而是手掌的骨头疼,不敢用力气。
读完信后,他发了呆。
乌力罕笑微微的催促道:"何司令,您若是同意,就在信上签个名字,我们王爷得了您的保证,也好有底气向德王说话。"说着,他从皮袍口袋里掏出一杆金笔,拧开笔帽送到何司令面前。
何司令目光呆滞的看了乌力罕一眼,忽然一笑,随即提起笔在信笺下角歪歪扭扭的写下"宝廷"二字。
将笔和信推回到乌力罕面前,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乌力罕把信笺小心折好放回信封中:"也快。德王对于朋友,是非常热心帮忙的。"
何司令把手插进衣袋里:"乌管家,你一路辛苦,多谢你了。替我向干爹问好吧。"
乌力罕站起来一躬身:"是啦。何司令,您就等候我们的人过来护送您回四子王旗吧!"
何司令同乌力罕一起出了这间临时会客室。乌力罕在一队骑兵的保护下离去了,而何司令也在士兵的看押下回了房内。他现在是住在默克图旗驻军的营里,因为这里刚打了打败仗,所以周围所见的面孔上都是一片惶惶然的敌意。
何司令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蒙古人站在了同一战线上。这真是——从哪儿说起的话呢?
可是不站也不成了!德王本来就一直在觊觎他那支庞大队伍,而如今军正腑已然改称为联盟自治正腑,一心向往着恢复成吉思汗时代之荣光的德王,更是需要无数的士兵来扩充力量,以尽快实现自己的梦想。他给何司令留下了第三路军军长的位置,何司令如果不肯出任的话,那德王就要退而求其次,改找冯国忠了!
云王因为年高辈分高,所以此次从军正腑主习变为了联盟正腑主习;又因为副主习是德王,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继续在家养病。他倒是一心想要救出何司令的,故而强撑病体,跑去向德王痛陈何司令之勇武和冯国忠之无能——虽然他根本就不认识冯国忠。
其实德王觉得找谁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汉人,做不了心腹的。
又过了两天,何司令带着一小皮箱的吗啡针剂,启程回了四子王旗。
赵小虎自从到了默克图旗后,就不大露面。何司令走时,他更是没了踪影。他不来,何司令自然也绝不会想念他。而且他那副狰狞嘴脸已经深深的印在了何司令的心中,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了!
在离四子王旗还有百十多里地之时,冯国忠率着队伍迎了上来。冯国忠见了何司令,表现的无比的激动,当场就涕泪横流。何司令倒是很镇定,仿佛是出门做客归来一样:"唉,我没事。"他拍着冯国忠的肩膀:"不要这样,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待他进了四子王旗的地界,依着冯国忠的意思,就要为他大摆宴席进行接风。何司令听了,却是摇头拒绝道:"不必,身为司令被人绑了票,说起来也不光彩。我去营里走一趟,让大家知道我回来了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