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佛爷大概是太年轻的缘故,好奇心特别的胜。听说何司令要带兵出征了,他也闹着要跟去。
何司令不是很乐意带着他同去,毕竟较之一般的蒙古王公,他的身份还要尊贵特殊一些,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兴许旁人要怪到自己的头上。然而小佛爷也没打算去征求他的同意,小佛爷自己就是师长。
何司令停止赋闲在家的原因,不是日本人给他拨了军饷,而是因为他的打击目标已经从游击队转为了中央军——经过休整补充之后,刚刚开来前线的新三十九师。
他先前一直以为何承礼带着队伍往南走了,哪知道还有开回来的这一天!新三十九师——他妈的从师长到小兵,当年全是他的人!全是叛徒!
何司令这些年,虽然以逃跑的时候居多,可也勉强能算作是身经百战。带着那个恢复了元气的蒙古旅,他气势汹汹的出了发。可惜走出不过二十里,小佛爷带着个一千人不到的蒙师赶上来了!
何司令的吉普车被迫停下来,紧接着车门一开,小佛爷撩着袍子跳了上来。
“走走走!”他对着前方的司机连着挥手,然后又在何司令的大腿上重重一拍,眉飞色舞道:“我也去瞧瞧这打仗是怎么回事儿!”
何司令本来在想着此次一役如何报仇雪恨,正是咬牙切齿之际,忽然身边多了个小佛爷,头痛之下,只好暂时放弃仇恨,出言劝阻道:“小佛爷,打仗很危险的。”
小佛爷哈哈一笑,抬手搂住何司令的肩膀:“我又不往火线上跑,在后方看个热闹就是了!而且既然你能不怕,我自然也就可以不怕啦!”
何司令被他搂的直不起腰来:“不是那个话!带兵打仗是我的本分,危不危险的我也得去;可你是佛爷,这个身份……”
小佛爷是从不为自己的身份所束缚的,此刻就朗声玩笑道:“是啊!我是佛,你不听佛的话么?”
活佛非佛。他这番自称为佛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去,恐怕就要引起流言议论了。不过何司令是不懂这些的,所以听后也不以为意,只是挣扎着坐直了身体:“不要闹——”
小佛爷爱同一切人闹着玩儿,对待何司令,他这玩兴又特别的浓了许多。双手掐上何司令的脖子,他又开始做恶狠狠状:“我就闹!”
何司令忽然格开小佛爷的双手,随即一跃而起将他压在了座位上:“我让你闹!”
小佛爷的身体本来就谈不上瘦削,又因裹着累赘厚重的长袍,所以愈发胖了一圈,抱起来时颇能让人觉出一点肉感的意味。何司令紧紧的搂着他,而他接连挺身反抗了几次,虽然一次也没能翻身成功,可是乐的咯咯的,上气不接下气,听的前排司机都跟着笑了。
因为小佛爷的加入,所以何司令的复仇之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几乎带了一点郊游的xing质。
队伍开到了目的地集宁,何司令找安全地方把小佛爷安顿了,然后便亲自去了阵地监督布防。
第二天的凌晨,双方交了火。
何司令这回是有备而来,一顿猛攻便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后退二十里。事后他到那战场上走了一圈,就见那新三十九军的尸堆之中,有许多面孔都似曾相识,就心想这批人马投了中央军之后,看来是并没有经过大整编。这帮小兵们,全是自己带出来的,没有良心,跟那个狗崽子一起闹反叛。结果怎么样?
何司令命人将那囫囵尸首拣出来,用绳子套住脖子,挂满了战场北边的一面桦树林。五月末的天气和熙无风,树林中的无数尸体静止的悬挂着,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腐烂。
何司令的蒙古旅,虽然骁勇善战,然而究其本质,其实是些装备精良的马贼。这帮人在四子王旗野惯了,到了厚和后算是被套了缰绳,如今乍一回到战场,不觉恐惧,反倒像脱缰野马一样撒起欢来!他们沿着新三十九军的足迹一路追击一路烧杀,将沿途村庄内的粮食和畜群劫掠一空。
何司令现在不缺这点东西,他的目的是歼灭新三十九师,尤其是他们的师长何承礼。然而何承礼似乎是瞧出了他的意图,带着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大部分士兵不再抵抗,一味的只是撒腿飞逃,不过几日,便跑进大山里去了。
他这一进山,何司令倒踌躇了。原来这大山中地形复杂,而且分布着几支抗日游击队。如果贸然追踪而入,恐怕是要遭到埋伏阻击的。何司令目前很爱惜部下,舍不得让他们送命。可在山外反复的思忖了几日之后,他一横心,还是带人进了山。
他一入山区,行进的便十分谨慎;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搜索中央军的踪影。所过之处虽没有到寸草不生的程度,可也就狼烟四起、哀鸿遍野了。小佛爷那个名不副实的蒙师也派上了用场,跟在蒙古旅后面把守要道,一来是防止有人混下山去,二来顺便保护胜利果实。
又过了两天,何司令终于在一个名叫大榆树的屯子里找到了新三十九师的踪影!
在大榆树一役中,由于双方很快就由阵地战改为了巷战,又因为三十九师的部分士兵换上了老百姓的衣裳,所以蒙古旅陷在村中,被冷qiang打的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兵。何司令见自己的队伍伤亡颇多,就着了急,开始蛮干起来。
他这蛮干的方法,说来也是简单,便是先派人围住了大榆树,然后在村口架了大炮,组成了一道移动阵地,放一阵炮,向前推进一段路途,如此前行了不过半里地,大榆树就快被轰平了。
没了巷子,自然那巷战也就不能够继续进行。只是老百姓遭了大殃,吓的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乱躲;另有许多家禽牲畜,也跟着狂嘶乱叫。何司令觉着时机差不多了,便里应外合的缩小包围圈,同时派兵向前猛攻,果然不多一会儿,新三十九师的残兵败将们就被逼到了一块绿草茵茵的洼地之中,退无可退、冲无可冲了。
何司令进村之时,身下的那匹枣红大马被一只受惊的母猪冲撞了一下,吓的长嘶一声尥了蹶子,险些把他给颠了下来。安少诚跟在旁边,见状就赶忙笑道:“肥猪拱门,好兆头!”
何司令听了这话,觉着倒也有理,就强压惊魂,点头应和了一声。
在卫士们簇拥下,他策马来到了那片洼地之前。
洼地周遭乱哄哄的,蒙古兵和百姓们混作一团连吵带嚷;洼地中央的三十九师已经弹尽粮绝,士兵们伤胳膊瘸腿的靠在一起支撑着站立,其中一个将官服色的青年立于人前,尽管脸上烟熏火燎的脏如花猫,可是在何司令的眼中,却也依旧是只英俊体面的花猫。
何司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这孩子不背叛我,我该会多么喜欢他啊!
“何——师——长!”面对何承礼,何司令拖长声音开了口,脸上甚至还笑了一下。
随即他伸出手去,从身边的卫士手中接过了一支步qiang。
拉开保险,子弹上膛,他继续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双手端qiang,他开始向何承礼瞄准:“听说你现在高升的很啊!”
qiang口遥遥的对准了何承礼的眉心:“恭喜,恭喜。”
何承礼听见了自己那颤抖的喘息声音。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要真是怕死当年就不会去反何司令。可不怕死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心里上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迎着何司令的qiang口,他不由自主的挪动双腿,向旁边移了一步。
何司令面无表情,手中步qiang的qiang口缓缓的跟上何承礼。
何承礼又向旁边躲了一步。
何司令很有耐心的用qiang口跟上他。
何承礼真的恐惧了!
何司令用qiang瞄着他——不开火,就是那么瞄着!这让何承礼觉着自己被一条毒蛇紧紧的缠住了。那感觉是冰冷而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人压迫的把心血呕出来!
他年纪还轻,刚二十出头,平时再怎样的手段狠辣,可是心中毕竟还存着一点少年的柔弱。望着何司令,他终于忍不住的哭丧了脸,无声的做了一个口型:“爸爸!”
何司令闭了一下眼睛,说不心软,那是假的。可是心软又能怎么样呢?他永远记得这孩子在穆伦克旗城外战场上,端着机关qiang向自己扫射的情景。
勾在扳机上的手指开始用力,他对自己说:“给孩子买副好棺材吧!”
在何司令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一块粘着牛粪的、能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块破空而至,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他被砸的眼前一黑,步qiang子弹就随着手臂的下垂而射进了松软的草地里。而同qiang声一起响起来的,是一个男人扯破嗓子的哭喊:“我打死你个狗汉奸!”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何司令前后一共只昏迷了二十多分钟,可是当时乌日更囧囧见他人事不省了,又兼之山中的抗日游击队前来营救新三十九师,所以就不敢逗留,一边开炮一边后撤,很快的就回到了大榆树往北十里地的驻营中。至于那袭击者,倒也是并无来头,只是老婆孩子在蒙古旅的炮火之下死绝了,故而豁出命来掷了那块石头。
何司令在路上醒来后,便开始昏头昏脑的作呕,一直呕到了营地里,也没呕出什么来。后脑勺也没有破皮流血,只鼓起一个鹅蛋大的硬包。营地里的小佛爷慌里慌张的迎出来,亲自将面色苍白的何司令扶回了房内:“哎呦我的天!极卿,你这是怎么了?”
何司令目光散乱,似乎是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扭头看到身后的乌日更囧囧,他含含糊糊的张口问道:“怎么回来了?”
乌日更囧囧解释了原委。何司令皱起眉头,转身就要往外走:“不行,不能放了他!我没事,继续追!”
乌日更囧囧见他步伐还算利落,便以为是真没事,迈开大步跟上去就要再去召集人马。哪晓得何司令还未走出十米,就忽然身子一歪,一头栽到了地上。
三天后,何司令撤了兵,“班师回朝”。
在日本人的眼中,何司令在此次征战中将新三十九师打的屁滚尿流无影无踪,可以算是大胜而归;而在何司令自己眼中,他这趟算是白跑了!
不但白跑一趟,而且还落下了一个轻度的脑震荡。他终日的头晕、头痛、耳鸣、作呕;种种症状直持续了一个多月才有所好转。宇佐美大将几次三番的前来探望他,似乎是被他的憔悴模样所感动了,暗地里再不称他喇嘛脑袋;且拨给了他一万支步qiang同三十多门野炮。
何司令得了军队急需的军火,可是并未因此感到欣喜。他只是埋怨自己,恨自己没有上去就一qiang打爆那狼崽子的脑袋!
恨啊恨啊,他这心事也无人可诉,时间一久,就又有点要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