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道谢还算过得去,不过于氏夫妇依然对他有些芥蒂,虽然他的态度极为平和,不过眉眼间时不时还会露出些在军中的威严,看起来让人不容易接近。
于大娘探进半个头,见我一个人在屋里,不免松口气。
“大娘有事?”这会儿正是半上午,不到吃饭的时候,她来一定有事。
“呵呵,也没什么大事。”眼睛四下看了一圈,见秦权确实不在,这才敢进门,“这不是刚下来告示嘛,说是明天要盘查户口。”汉东目前还属汉北管制,因为要供应大批的军队,所以汉北对属内所有的农户都会进行详细盘查,然后诸户定下纳粮的数量。
她的意思我也明白,她是担心盘查户口时,把我们俩也算进他们家里去,汉东不同于汉北,流动的人口比较多,时常还有外逃的,因此法律在这里并不怎么规范,官员们为了能缴出足量的粮食,根本不管农户家中的人口,查得时候只要家中有人,那就算数,不管那人是不是你家的。
秦权正好回来,吓得于大娘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里离罗望不远,天黑前应该能赶到。”这么跟我说。
“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于大娘赶紧打岔,“天色都这么晚了,赶到罗望也要掌灯了,况且公子身上还有伤,跑那么远路怕会颠簸了,我的意思是说等明早来查户口时,你们到瓜田里帮老头子看看瓜也就是了。”
“大娘不用急,因为罗望那边还有几位故友,趁着回程之前想去看看,看过后还来大娘这里,家里人也是要在这里接我们。”他不喜欢跟人解释,这话自然是我说。
于大娘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我送她出门时,还拉着我的手轻声解释,“我真没那个意思,娘子可千万别想歪了。”
“大娘待我们比亲人还亲,怎么会呢?不过三五天,我们就能折回来,万一家里人要是早到,还劳驾大娘帮忙跟他们解释一下,让他们等上一两天。”
马一直养在屋后的草棚里,于老爹是个勤快人,难得见了这两匹好马,每天傍晚回来,饭顾不上吃也要先帮马洗刷一番,当下牵出来时,两匹马显得精神奕奕,几天的嫩草料一吃,毛色都显得油亮起来,尤其上兵,这几天关在草棚里快把他闷坏了,一出来,立即四下乱跳、料橛子,精神的不得了,于老爹一旁啧啧称赞。于大娘早早备好了干粮,因为过两天还要回来,所以没带多少东西,跟伏影说好的,到时直接来于家接我们。
起先还有点好奇,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去罗望,可回头一想,罗望毕竟是他的家,他的亲人都葬在那里,当年他单枪挑了仇人,单骑冲出城,也没来得及亲手埋葬亲人,据说是一名副将安葬了秦家人,虽称不上厚葬,不过到也是埋于秦家祖坟,李伯仲并没有兴趣挖人祖坟。
掌灯时分才进城,罗望还是原先那个罗望,因为这一两年里战火少了,所以也恢复了不少人气,虽然还是不及以前那么热闹。
找了个茶馆,吃了些东西。因为不知道秦府现在的状况,不敢贸然前去,正好街角有处香烛铺子还亮着灯,进去买了些香烛、冥币,顺嘴问了问秦府的情况。
“都封了!哎,前几年也有人到秦家祖坟里去祭拜,都被抓了,这秦府也是个是非地,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了。”
牵着马,两人一直在去秦府的那条街上徘徊,直到深夜,最后还是从以前我常走的那道小门进去,依然是那条青石巷,踩上去哒哒直响,就是从这里,我与他有了交集。
院子里的杂草几乎过膝,墙壁上的石块零星散在地上,原本的高屋大房,如今已经废弃如此……握紧他的手,穿过正院,来到祠堂,这里供奉着秦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门上、墙上都结着厚厚的蜘蛛网,盗贼连这里也不曾放过,一块块的红漆牌散落在地上,供桌被贼人翻得底朝天,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过了。
秦权一块块捡着地上的牌位,伸手帮他一起捡,一块块地安放好。
他的脸色看起来极其平静,看了供桌上那一排排的牌位很久,顺手拿了几块尚未刻字的木牌,用匕首分别刻下了父母和兄嫂的名字,在最后一块上,他清晰地刻下了秦权、方示四个字,我的眼泪悄然流下,他终于是真正的秦家子孙了。
我们俩那块安放在最下面一排,他伸手搂过我的肩,一起跪下。
香烛上的火绵延到了桌布上,又绵延到了牌位上,最后绵延到整间房子……
握着他的手,背后是熊熊大火,浓烟滚滚,几乎照亮了整座罗望城,街道上响起锣声,人们跑到街上,望着这座百余年的大宅慢慢被浓烟覆盖。
人们提着水桶奔向秦府,我们俩勾着手背道而走,心下一片轻松,他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街的尽头,回身望向那栋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有的人虽然不在了,可他(她)依旧活在你的心里,有的地方虽然变了,可在你的记忆里,它永远还是它。
“老爷、夫人,行行好,赏两个大子吧。”一身破烂的要饭婆子摊着干枯的双手,背着火光,只能看到她蓬乱的头发上粘着草根。
给了她一块银子,她竟哈哈大笑了两声,“老爷、夫人好人好命,一定会大富大贵,大富大贵……”重复着“大富大贵”,隐进了幽暗的巷道里。
我突然记起了什么,拽着秦权的手,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拉着他去寻刚刚那个要饭婆子,可是找了半天,不曾再见到她的身影。
“是张婶,她没死!”虽然声音改变了,虽然样貌改变了,可我知道一定是她。
一直到深夜,除了秦府那窜天的火光,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秦权搂着我的腰,阻止我继续乱跑下去,“她一定是在等我们回来,她一定在秦府周围。”
没错,她确实在秦府周围,在秦府东墙外,有一只破旧的水缸,她攥着我给她的那块银子,窝在里面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即认出她!起码说上一句话也好。
像是来专门送她的一样,我们的到来也正是她选择离去的时候。
脸靠在他的背上,望着客栈楼下的纸鸢铺子,“放过纸鸢吗?”
“没有。”
“我也没有,我怕线会断,你呢?”
“没想过。”回头俯身看我,“你不困吗?”
“困,但睡不着。”直起身,抬手指了指街道对面,“我还在那里跟人抢过韭菜。”当年,我跟秀水还是丫头,红玉是个高高在上的一等侍女,武敖还是个不懂事的男孩,而他,是个轻狂的贵公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是他的妻子,其他人……也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不知道再眨一眼,会是什么样子?”闭上眼,是真困了。
楼下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官兵的高声叫嚷:“昨夜秦府有人纵火,受命盘查,把客人的名册拿来我看!”
听罢这声音不禁皱眉,看来这觉是睡不成了,伸手扯扯他的衣角,他也在眯着,“你说下一个要群起而攻之的目标会是谁?”答案自然是汉北,汉西一蹶不振,眼下唯有秦、楚两家联合才能与汉北一争,因此,若在这里被抓住,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还未及等到他回话,门已经被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