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两人都不说话,这样奇怪的沉默让我很不自在。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那幅被遮起来的美人图上,好奇心又忍不住蹦了出来。
迪古乃突然起身,行至画前,望着我问道:“你想看看么?”
我喜道:“可以看吗?”他没有回答,伸手一把扯下浅黄色的轻纱,果然是幅美人图:白茫茫的雪地上,两株红梅凌霜而开,有一位系着天水碧斗篷的女子静静伫立在树下。红梅醉雪,青衣潇潇,这样的画面真是美极了,愈发衬得画中女子不食人间烟火、宛若九天谪仙,似乎下一瞬便凌云而去,只留倩影在寂寂孤雪中。
然而走得近了,我面上的表情渐渐僵硬。那女子嘴角带笑,双眉却含了几丝愁意,神色透着几分清冷和孤寂。我下意识地看向迪古乃,只见他点点头道:“不错,画中的女子就是你。”
虽然心中猜出了几分,但经迪古乃说出后还是有些错愕。再一细看,那画上还题了几行字,字迹秀美工整,是出自合剌之手: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我顿时撇过脸,示意迪古乃将画重新盖住,淡漠道:“他是何时画的,我竟浑然不觉。”
“你的一颦一笑早已烙印在我心里,又何须看着你才能画出?”合剌不知几时进来了,负手立在五步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我诧异,那个脸皮薄的少年何时变得这般坦率。以前我多看他两眼,他都会脸红,他刚刚那是在做什么,算是正儿八经的表白吗?
我不知如何对答,只侧脸道:“模样倒是挺像,只是那神态,不是我。”合剌不置可否,凝视着我轻声道:“你虽常以笑容示人,但我明白你心里定是愁苦的。被困在粘罕身边,你是不情愿的。”
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以为是了吧,我低头笑道:“迪古乃你先出去。”他看了我一眼,乖觉的掩门而出。
“做我的太子妃吧。”合剌走近,状似深情地望着我,眼底夹着几许期盼。我笑了一声,避开他的视线严肃道:“太子殿下糊涂了,金国未来的皇后必须是女真女子。再者民女身份尴尬,没有资格得太子垂爱。”
“是吗。”他讪讪一笑,“这些都是小事,你这借口找的不太漂亮。”我平平回道:“太子既然心知肚明,何必还要提出来,伤了朋友情分。”想了一想,我又道:“太子以为民女在都元帅身边生活不快,实则是太子误解了。义父待民女很好,宛如亲生,民女心中没有愁苦,只有对义父的感激之情。”
“你左一个‘民女’右一个‘民女’是做什么?”他面色不豫,语气微带薄责之意。我差点忘了这是未来的皇帝了,把他给惹恼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总觉得自从合剌被选为皇位继承人后,他整个人似乎变了许多,不再轻易害羞,说话也多直白。刚刚那句话虽然语气不是很重,但也是他头一次这样和我说话。以前的他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绅士范儿十足,也没怎么生过气。即便是心中不悦,面上也还是维持着微笑的,更不会像现在这般面露不快了。
他见我不作声,可能也察觉到了自己话说重了,面上又柔和起来,拉着我在榻上坐下,软声道:“你心里可是有人了?”我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我只想平安过一生,而你是明白的,历朝历代皇帝的**都是不平静的,我不愿意卷入。”
“你若担心这些,我大可向你保证,一世只专宠你一人。”我抬头看他一眼,含着浅笑道:“这样的话,汉武帝想来也和陈阿娇说过,唐玄宗大概也跟武惠妃发誓过。可后来呢,有了卫子夫、有了李夫人、有了钩弋夫人,有了梅妃、有了杨贵妃……抛开这些不说,**与前朝息息相关,**出现专宠,那前朝定是也不太平了。殿下饱读史书,心中自有明镜。”
“我有时真是恨煞了你的伶牙俐齿。”他仰面苦笑,长叹道:“真不知这皇帝当的有什么意思,宗磐那么想做皇帝,不如——”
“合剌——!”我出声截住,正色道:“为人要有担当。你身上流着女真血脉,凡事要以国家为先,只有你继承皇位,朝堂才不会动乱,你既然为太祖嫡孙,就得明白自己的意义。”我顿了顿,脸色放缓道:“你如今不过十几岁,日后的年岁长着呢。等你再长大点,遇见的人也多了。美女那么多,怕是会看花眼了。裴满凤翎模样极好,也颇有中宫风仪,又是你父王为你选的,基于孝道,你也该立她为正妃。”
他自觉失言,想来也明白了,若是完颜宗磐做了皇帝,岂会不把我收入内帷,更是容不得他活在这世上了。
半晌无言,我觉得该说的已经说明白了,等了一会后,便起身欲走。行至门口时,他突然出声道:“你心里的人,是迪古乃?”
我心猛地一跳,步子顿时僵在原地,强笑道:“迪古乃才十岁,我只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玩,不是你想的那样。”心下疑惧,为何完颜宗翰和他都会有此一问,难道当真是这样?我就表现的那么明显吗?只是我自己还茫然不知?
合剌走了过来,我回头,他脸色阴沉不定,又成了那个陌生的合剌。他一步步逼近,我不由的后退一步,结果已经没了路,后背撞上了门板。合剌个头比我高多了,我只齐他肩膀,心中慌乱,双手抵住他道:“你做什么?”
他一手撑住门板,一手卡住我的下颌,低声道:“你今日拒绝了我,算你成功。我也不想勉强你,你心里若是装着你义父,那我也无话可说,毕竟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但你心里的人若是迪古乃,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我惊道:“你想怎么样?迪古乃可是你弟弟。”他低笑,手指轻轻刮过我的脸,“兄弟又如何?李世民和李建成不是兄弟吗?为何还有玄武门血变?赵光义和赵匡胤不是兄弟吗?‘烛影斧声’照样是发生了!何况迪古乃天资聪慧,你以为他就没得什么野心?即便不是因为你,我继位之后也容不得他做成大事,而你——”
他眼瞳一黯,低头就要吻上来了,我急忙撇过脸,大力推开他转身开门。抓住门把手的一刻,合剌冰冷如铁的声音紧跟过来,“你若是想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胸口一闷,脖子仿佛被谁紧紧扼住,合剌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以前伪装的太好了?我以为我身边总会有一两个心思纯良的人,可事到如今才发现那根本是妄想!他们个个骨子里都有残忍的因子!每个人身上都流动着欲望的血液!争权争利争女人!
生在帝王家,一定都得这样吗……
这场雪一直下到第三日才停,明珠阁内一片银装素裹、冰棱横挂。太阳悄然升起,薄弱的阳光洒在屋檐下的冰棱锥子上,像极了闪着寒光的匕首,稍稍碰着了,便扎个口子,流出血来,止也止不住。
屋门忽然被推开,却是完颜宗翰进来了,“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坐在窗下,侧脸笑道:“睡不着,就起来了,外面的雪快化了,得多看几眼,不然便没了。”说完又纳闷道:“一大早的,你怎么过来了?”他依着我坐下,笑说:“昨儿在书房里落下了东西,今儿过来拿。在会宁还愁以后看不到雪吗?我可是都看了几十年,看厌了。”
我笑而不语,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座,又听得他在耳边轻呢道:“看你总是看不厌呢。”我笑着嗔他一眼,却见他神色有淡淡感伤,“现在才知年轻就是好,多想再向老天借个十几年,得把你看够了再去见阎王爷。”
我听着有些难过,嘴上仍是笑道:“义父说话不吉利,什么阎王爷,义父还年轻着呢,仍是女真族最最勇猛的一只海东青!”他闻后轻笑,半搂着我,语气平和,“我这大半辈子,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厮杀,每日思虑的都是如何克敌、怎样制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回首一看,竟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记忆。我这双沾满了人命鲜血的手,如今还能这样抱着我心爱的人,倒也有些‘觉今是而昨非’的感慨了。”
完颜宗翰这是怎么了,活脱脱一个迟暮英雄模样。心头当即涌上无数恐慌,这番话听着仿佛是从一个将死之人口里说出的一般。历史上的他究竟是何时离开人世的我并不知道,那么,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在某一天会突然离我而去……
“冷吗?怎么发抖了?”我摇摇头,伸手牢牢抱住他的脖子,完颜宗翰身子一僵,拍着我的背柔声问:“怎么了?”我不停的说:“抱紧我……抱紧我。”他以为我感觉冷,忙从榻上扯下一块皮褥子搭在我身上,又展臂搂住我轻轻笑道:“我还要去早朝呢,我抱你回床上睡着可好?”
我脸埋在他脖子里,“不要,你再多陪我一会不行吗?”完颜宗翰大笑了几声,抱紧我叹道:“你甚少这样黏着我,看来我非得陪你十天半月的才好。”我吃吃一笑,随口问了一句:“义父最近身子可好?别一忙起来就不要命,得注意点,少喝些酒。”
他“嗯”了一声,默了一会忽道:“听花涟说前几日你去合剌那儿了?”我身子一颤,那日合剌说过的话还清晰的环绕在耳边。完颜宗翰甚是警觉,扶起我问道:“他找你做什么?”我本想说没什么特别的事,话到嘴边变了:“合剌他……你真觉得他年幼易制?”
可能是我问的突然,完颜宗翰怔了一下,随后凝眉沉声道:“我从来都没有低估他们这些小辈的才学和心机,只是我现在已经有些累了,能制约得了他最好,不能也就罢了。”我有些意外,他吻了吻我的眉毛、眼睛,“我如今只想好好珍惜你,年岁不多了,所以不能留下太多遗憾。”
不得不感动。时至今日,我也不愿再去问完颜宗翰是否爱我,他现在也没有再强迫我给他。待我也愈发的好,恨不得把我整个人泡在蜜罐子里。我若心无半丝涟漪,那便是石头做的心了。
陪我坐了一会,我终是让他去上朝了,屋里尽管笼了火盆,还是有些寒意。又重新躺进被窝,一会瞧瞧手上的戒指,一会又转转腕上的蓝田玉镯。昨晚饭时完颜宗翰问我是谁送的,我只随口答了他是迪古乃所送。令人惊讶的是他也没说什么,还开口赞了这玉镯色泽好。我还是讨好地说了一句:“什么宝贝再好,也不如义父送的戒指。”说来也巧,这戒指是两年前所送,难道我的手指一直没有长粗吗,还是人的手指粗细本来就在十来岁时已经成形了。若是这样的话,就不用担心以后会戴不上了。
静静地侧趴在枕头上,脑中回想起那日从合剌府里出来,和迪古乃坐在马车里的情景。他见我面色不好,以为合剌欺负了我,气得当即要跳下马车回头找合剌问个明白。我看他那又气又急的模样,心里一半欢喜一半担忧,欢喜的是他确确实实在乎我。担忧的是迪古乃原本是个心机颇深、不显山露水的孩子。然而认识我以后,经常会急躁、会生气、会发怒,譬如上回他和孛迭打架,迪古乃死活不说原因,只道是因为我。从前的他一向在人前都是一副懵懂的神态,近年来可能是出于不愿意被忽视、被比下去的心理,时不时会露出他的真本事,让人对他刮目相看,只为听我说一句夸赞他的话。我深深明白,迪古乃迟早有一天会踏上争权夺利的险途,还有最终对皇位的争夺。若以正常轨道发展,他不可能实现这一抱负,所以将来的道路真是险之又险。合剌也了解他天资聪慧,必是会有所忌惮和提防,迪古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该收起自己的锋芒、藏起自己的野心,回归到天真无邪去了。
合剌警告我的话我不得不当真,尽管我知道迪古乃后来杀合剌而代之,成为了金国第四任皇帝。但这个漫长的过程又是充满了怎样的云谲波诡我不清楚,合剌执政期间,他有没有受到打压和迫害?是不是经历了大起大落、或是曾跌落谷底差点翻不了身?这一切都无从得知,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再在这条路上多一分辛苦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