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渴了吧,来喝口水。”花涟从身后走过来,我接过兽皮制成的水袋,仰头喝了几口,拿袖子抹了抹嘴巴,朝坐在石头上休息的宗贤问道:“咱们这是走到哪里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呢?”他道:“估摸着还要十天。”我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光秃秃的地上,哀嚎道:“我都觉得走了快半年了,还以为明天就能到了呢。”
他轻笑道:“这里不比中原,有四通八达的驰道,接下来的路估计会更差,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好奇道:“你去过五国城吗?”他点头,我又问:“去那儿做什么?”他顿了一下,平平道:“那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陪她回去看过双亲。”
我尴尬的笑了笑,又提到人家的伤心处了,不过这样说来,他这次陪我去五国城,难不成实际上是打算去看望女方的双亲?
宗贤见我不说话,拍拍我的头笑道:“想什么呢?又想多了吧……她双亲已经不在了……”我“噢”了一声,脸色有些讪讪,他居然能猜到我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他目光忽然落在我手上,问道:“这枚指环你戴了好多年了,是粘罕送的?”我点头道:“嗯,是那年我去燕京时送的,有四五年了吧……也奇怪了,我手指一直没变粗呢。”他凝视了半晌,开口道:“长久以来,粘罕在女真人眼里,一直是崇拜和敬畏的英雄。在汉人、契丹人眼里,他是杀人无数的魔头。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你面前,竟然能放下身段、抛开脾气,那么紧张你、在乎你,生怕你受到一丁点伤害。当年才认识你的时候,我还有些替你惋惜,如今看来,是我太低估你的影响力了。”
我捂着脸笑了一声,从指缝里朝湛蓝的天空望去,宗贤继续道:“人,总是却不过一个情字。以前的对对错错,你也无须再计较,那些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要世间有人存在,战争便永无止境,杀戮纷争亦无法避免。当初,建议陛下掳宋室来金国的这件事,我也参与了,而且赞成粘罕的想法。那时只是不愿赵氏家族还有崛起之日,所以才出此一策。其实粘罕不提出来,旁人也会率先提出来的,这一切都是和战争有关,都是战争的错,而不是个人的错。”
我默默不语,只是微微颔首,“你既然在他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说明了你能够看开。日子总是要过的,过去……也终究是会烟消云散,柔福选择了嫁人,选择了好好生活下去,你也要如此……”
“那你也是,那个她是你的过去,而子衿是你的现在和未来,好好珍惜她吧。”我一笑,起身拍了拍衣服,宗贤但笑不言,我盯了他一会儿,转身上了马车。
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荒草瑟瑟,天干物燥。半月之后,我们一大行人终于来到了女真五大部落的会盟之城,越里吉城,又称五国头城。站在萧索的城郭外,除了来过这里的宗贤,我们一个个脸色都十分难看。跟会宁城比起来,这里真是落后得不能再落后,城墙垣还是以土堆积而成的,活脱脱一个土不拉几的山寨。我们这些人都是在完颜宗翰府里浸淫多年,如今乍然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的需要时间来缓缓神儿。
然而,我们尚且如此,就别说当年的赵佶、赵桓和柔福了。从奢丽的汴京皇宫,沦落在这种他们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地方,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无法感受。
临近城门,有几名金兵迎了上来,为首的一位朝宗贤行了礼,用汉语道:“卑职石烈鲁奉都元帅之令在此恭候郎君和郡主。”我和宗贤互视一眼,他冲我笑了笑,我也跟着笑了。完颜宗翰终究是不放心我,竟派了人过来传令,比我们走得快多了。宗贤和他们说了几句,一行人便朝城里去,并差了人去关押北宋皇族的地方给柔福带话。我心中暗想,她肯定会吓一大跳,没料到我竟然真的来了,来了这个破地方。
若说未进城前是傻眼,进了城就是彻底呆住。我简直不想称它为一座城了,因为这里的房屋,不,还不能说是房屋,是什么呢,就像黄土高原上的窑洞。宗贤骑着马边走边道:“这叫做窨子,在地下挖出方形土坑,立起柱脚,高出地面的架子上搭棚,以茅草、兽皮覆之,一角留出口,盖造方便,保暖性好。五国城里的平民一般都居住在这种屋子里,会宁现在也还存在窨子,不过已经很少了。”
我和花涟干干的笑了几声,不知如何接话。那名叫做石烈鲁的金兵咧开大嘴回头笑说:“郡主不用担心,城里还是有瓦房的,不过很少而已。卑职已经按元帅指示,收拾了一栋供郡主和郎君居住,只是到底不能和大都相比,还得委屈一下了。”
宗贤侧身看我一眼,笑道:“害怕了?”我咧嘴笑道:“才没有。”说完开始往四周打量起来,石烈鲁说我们目前处的位置是越里吉城最长最重要的一条大道,平日里百姓互市交易多是沿着此路。眼前倒也是人来人往、比城郊一带多了几分生气,只是道路中间很是宽敞,百姓皆行两侧、步伐极快,没有一般集市上的喧嚣、拥堵。我微微一想,方明白过来,我们这一行人,衣着华贵,四十多名女真骑兵手持长刀、半身重甲跟随在后。这五国城的老百姓虽然大多贫困,但到底这里也关押着北宋的两位皇帝以及部分皇亲贵胄,他们也是颇有些见识的,都想着突然出现在城里的这批人来头怕是不小,所以很自觉的让道。而行色匆匆又是为何?估计是从前来这里的女真权贵做过什么大开杀戒的事,让百姓们心中惶惶,竭力避而远之,以免惹祸上身。
今天的风刮得有些厉害,地上的尘土飞扬不绝,我一直拿着绢子捂着脸,花涟劝道:“小娘子还是上车吧。”我摇摇头,宗贤笑说:“她坐了一路马车,定是闷坏了,再过一会子就到了,没事的。”
花涟无奈一笑,忽地目光定在不远处一家茶楼前,我疑惑道:“看什么呢?”随即也抬眼看了过去,原来是有位白衣萧萧的青年男子负手立在那儿,模样秀美,五官阴柔。怎么说呢,很像许多韩国明星,譬如金在中、李俊基那种类型的帅哥。装束并非女真人,青丝垂肩,宽袍无领,但也不太像汉人。花涟问:“那是何人?”
石烈鲁望了一眼,回道:“那是高丽的商人,最近来五国城做生意的高丽人不少。”我微惊,高丽人?那不就是后世的韩国人吗?还真真让我给说中了。来五国城做生意,有什么好做的,穷人没钱买,富人这里又不多,能挣到钱吗。
走得近了,花涟的脖子伸得更长了,我拍了拍走在身侧的泰阿丹打趣道:“还不把你们家花涟的眼睛管好,瞧她看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大家一阵哄笑,泰阿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花涟红了脸,跑到马车后边躲了起来,宗贤笑斥道:“鬼丫头。”
也许是我们的笑声太大了,吸引了那高丽人的注意,他侧过脸看了过来,赶巧不巧,正好和我对上视线。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一直盯着我看,但与以前那些寻常男子看我的痴傻眼神不同。他眼里虽有惊艳,但转瞬间又恢复如初,宁静如水,嘴角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我下意识的重新拿起绢子遮住脸,心中纳闷,这真的是一位普通的高丽商人吗?为什么我能感觉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贵气,而不是一般商人那种市侩精明的感觉,而且和我目光相撞时,虽怔了一下,但并未移开,依然无波无澜的盯着我。这种气场强大的眼神,只有那年和迪古乃初遇时才看到过,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我可没有他那么大的气场,本想狠狠盯回去,提醒他如此肆无忌惮的盯着女士看是不礼貌的,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先移开了视线。宗贤轻笑道:“若是粘罕在这儿,应该早一箭把他射死了,这样大胆的盯着你看。”
我恍若未闻,因为感觉那道目光依然缠着我,让我浑身都不自在。
小小的宅子,院中栽植了一棵三层楼那么高的松树,估计已经有一二十年的年龄。宗贤和我分别住东西两厢房,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只是家俱摆设到底是简陋多了。放在中原,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条件,说不定还差一些。
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在床上躺着小憩,准备吃点东西便去看柔福。她现在应该知道我来了五国城,想着想着我就激动起来了,忙起身翻出带来的行囊,花涟在旁笑道:“定是在找宝贝送给帝姬。”我笑点了头,她蹭到我身边,怪里怪气道:“若真想送宝贝给帝姬,不如就送那柄蓝宝石匕首呗,那可是真正的宝贝。”说完又带着坏笑补了一句:“不过,只怕小娘子舍不得吧,却不知是舍不得匕首,还是舍不得那送匕首的人呢?”
我嗔她一眼,作势要打她,花涟跟着我这种没有威严的主子久了,愈发没有仆人的样子了。每每和我开起玩笑来总是毫无顾忌。难道我当真那么好性,她就不怕哪次把我给惹恼了吗?
她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次是抱着祝福的心情来送柔福出嫁的,以前的人和事,我暂时都不愿去想。只觉得目前这个状态挺好的,听宗贤说迪古乃前几个月每日都与合剌一同出猎,而且表现平平,大多是在一旁围观。我闻后暗自舒了气,这孩子终于沉住气了,慢慢回归到他本来的样子。宗贤是个明白人,又知道迪古乃一直喜欢着我,所以也清楚他不是真的没本事。昨日他看见那柄匕首后还说了一句:“是孩子总会长大的,只要长大了,他就想通了,一切就会正常起来,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是最重要的。”
我听后没有立即接话,因为迪古乃,要的不只是能平平安安的过一生,他要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要的是江山……而他长大后,想通了的,怕是只要江山,不要美人……毕竟,拥有了江山,何愁无美人常伴身侧!
心头隐隐有几分难过,我看不透自己,到底是希望他一直把我放在心里,还是盼着他能早日忘掉我这个会老去的美人。一方面我为他如今的心态和表现感到欣慰。而另一方面,却又有些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年纪的逐渐增长,他会慢慢忘了年少时心里的那份情,一心一意朝权力的最高峰攀登。我好矛盾,也很烦自己,我这样算是什么?对这个危险少年动了真情?还是因为女人的天性,虚荣的享受着别人对自己的爱慕和喜欢,一旦失去后就不习惯、就会空虚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