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气爽。
西域的气温已经开始急剧下降,昼夜的温差越来越大,朔风罡烈,卷起漫天的萧瑟和悲凉。
李儒从汉安连夜抵达戍县,甚至连口气儿都没喘息,直接拜访戍县府衙。
戍郡太守华雄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当李儒看到卧病榻上,那个形容憔悴的人时,简直有些无法相信,这就是当年和他一起叱诧西凉,能在乱军之中斩将夺旗的汉安大都督华雄。
“文开……”
李儒话一出口,声音有些梗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现如今,李儒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年近五十的他,比华雄小了差不多快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过,作为谋士,他熬的心血,这两年西域风调雨顺,也没有发生什么让他头疼的事情。但华雄不一样!马上武将,这身上难保会有什么暗疾。特别是当年,险些死于疆场。
虽然说后来本家叔公华佗让华雄恢复了过来,但是元气还是受损。
当时看不出什么,可年纪越大,昔日受伤所产生的影响也就渐渐显露出来,最终一病不起。
华雄却笑起来。
“文正,干嘛这表情?老子这不是还没有死嘛……未见主公大业成就,我又怎可能离开呢?”
说着话,让一旁伺候的小儿子华荣搬过来椅子,“这一路辛苦,先坐下来歇口气吧。”
李儒点头,在病榻旁坐下。
华荣拨弄了一下旁边的炭炉,让屋子里的温度提高了一些,然后很乖巧的退了出去。
“荣儿快到志学的年纪了吧!”
“快了,明年就十五了。这小子比他哥哥强。如今已经自县学结业。我就打算着,明年送他去长安,参加郡学。等郡学毕业了,就让他去参加科考。保不准,我家就要出一个状元了!”
华雄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自豪和骄傲,精神看上去也为之一震。
虽然出身于武将,但华雄却不希望自家地孩子,将来也是舞刀弄枪的征战一辈子。大儿子既然继承了他的武艺。已经开始搏杀疆场。那么小儿子华荣……是时候家里出一个文人了。
李儒点点头,“千岁现不在长安,关东的战事也差不多该到了。我估计啊,凉王回长安,大概是要明年夏末了。正好,我家那一位也喊着要去长安探望凉王,你带着荣儿和他一起去吧……就住在我在长安的府上,让荣儿先温一下书,代秋试结束,郡学差不多也该开了。”
华雄呵呵的笑了起来。
昔日一起征战凉州的老伙计。如今都差不多走了。
只剩下李儒华雄和徐荣三个人。徐荣又去了西川,诺大的西域,现在也只剩下他和李儒了。
二人扯了一会儿闲话,渐渐引入了正题。
“若不是我身子骨不行,也不会麻烦你来这里。班咫已经回来了,这一两日就会抵达戍县。”
“恩!”
李儒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种阴森地光彩,“他这几年,倒是做的有声有色。好大的威风,一回来就带了三十万大军……这是向你我示威,向凉王示威呢!”
华雄说:“当年卢公离开之前,曾嘱托过我,让我小心班咫,一定要限制他的权力。我未在意,就觉得大家都是从雒阳杀出来的,何必你防着我。我防着你?如今想来,卢公所言不差。这家伙的确是有本事,短短几年就有了今日的成就。可惜啊,他的心思……却是歪了。”
李儒没有说话。
无难军自西域入了汉中之后,班咫就接替了甘贲的职责。
董当年曾说过,要保持住西域对外的军事威慑,适当地时候,可以进行扩张。班咫在最初接掌兵权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到了后来,他有点不满足了。自行领军出击。从泰平元年开始,用了五年的时间,横扫贵霜帝国,大军所到之处,莫不是如风卷残云。
如今。班咫麾下已有兵马近三十万。
其中大多数是从贵霜帝国劫掠而来的异族人。在这一点上。班咫效仿了当年乞活军的组军方式。
兵马越来越多,班咫地野心也就越来越大。
凭借着他祖上的名声。加上董这些年来在西域打下的威风,班咫在贵霜,乃至及天竺处,俨然一方之王。董被封国之后,班咫也动了心思,此前在一封公文中,隐隐透露出来。
他想做贵霜王!
但是在当时,董自己也是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也就没有理会班咫。
现在,董调集了关中八成以上的兵马,和关东诸侯决战。而关中的兵力随之空虚,班咫就觉得,他的机会来了。此次回来,表面上说是交令,拜见……可实际上,确有威胁之意。
李儒冷笑道:“班咫既然寻死,就让他来吧。不过在他来的时候,还需烦劳文开出面相助……”
他在华雄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话。
华雄刚开始脸色很阴沉,但渐渐的就听出了些许端倪,脸庞也露出了光采,连连点头,“正当如此!”三十万大军整戈待发,而班咫自己则带了三千铁骑,先行抵达戍县,准备向华雄述职。
至少在他的公文里,是这么说……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班咫这是来探口风了。如果稍有不对劲儿,他就会立刻起兵造反。至于那三十万大军。可以在一日之内,抵达戍县。而掌控这支兵马的,正是班咫最信任地一个人:晏明。
天气很好,阳光也很明媚。
班咫率领三千铁骑入城之后,他一身戎装,大步流星的走进了府衙中。
早在他抵达之前,就已知道华雄病入膏肓的事情。而戍郡的兵马,也没有任何异常地举动。
不管怎么说,他班咫也是老人了。
在西域各部兵营中。也有许多至交好友。西域只要有风吹草动,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这,也算是有恃无恐吧。
华雄在幼子华荣的搀扶下,颤巍巍走进了大堂。
班咫上前,插手行礼道:“末将班咫,参见华老将军。请恕末将甲胄在身,无法行全礼参见。”
华雄一摆手,“巨源莫多礼。都是老朋友了,无需说这种见外的话,请坐!”班咫随华雄坐下。但并未放松警惕。在进大堂之前,他就观察过周围的状况。这大堂四周,似乎没有什么埋伏。大堂上,除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看上去七老八十的老翁,在一旁伺候。除此之外,整个府衙中。显得非常平静。
有没有埋伏,班咫能感觉的到。
也算是身经百战地人物了,班咫的直觉,还是非常敏锐。
华荣奉上了酒水。
班咫疑惑的说:“怎可烦劳小公子?”
华雄一笑,“巨源莫怪。我这里也没什么奴仆,老妻也生了病,几个婢女在后面伺候着。只这一老奴,是当年随我一同投奔太师地老兵。如今是又聋又傻,整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这里站着。二十余载刀光剑影。他一直在我帐下效力。现如今,老习惯怕是无法改掉了。”
班咫扭头看了一眼那老奴,的确是有几分军旅之气。
“二十余载……老将军也算是元老功臣了,怎么这府上还是和当初一样,连个奴仆都没有?”
“要那些人伺候作甚?”
华雄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华荣连忙摩挲他地后背,好半天才算是缓过劲儿来。
“我就一粗人,以前行军打仗时,有亲兵伺候。现在呢,身体不行了。也上不得战马了……我就打算着,等凉王结束了关东的战事,平静一些后,向凉王请辞,带家小回老家休养。”
“老将军与凉王功劳不浅。且又是两朝元老。却……昔日和我一同效力地小子们,如今不是封侯就是拜将。而老将军却被扔在这西域荒凉不毛之地……凉王对老将军。实在是不公平。”
华雄一笑,却未接口。
班咫犹豫了一下,“老将军,实不相瞒,班咫此次回师,是接到了皇上的旨意,回转长安。”
“哦?为何我没有听说过?”华雄看着班咫问道。
班咫说:“此乃密旨!”
“密旨?”
华雄眼睛一瞪,突然拍案而起,“怕不是密旨,而是想要谋逆吧。回转长安,你一人回就足够,为何还要带着你那三十万大军前来。莫不是想要让那三十万人马,留在长安屯田种地?”
班咫的脸色微微一变,却显得非常冷静。
“老将军,话不能这么说。究竟是谁谋逆?怕是不一定吧。当今是汉室的天下,凉王把持朝政,令皇上有名无实,如傀儡一样。我听说,关中今年遭逢大旱……可凉王不思安抚百姓,反而妄自兴征伐之事,置百姓与水深火热中,其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怕也尚未可知。”
华雄怒道:“班巨源,休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班咫冷笑道:“是不是胡言乱语,您心里比我明白。不瞒您说,我此次奉密旨回转长安,正是为了助皇上重掌朝政。我知道老将军在西域德高望重,而且和汉安李侯颇有交情。所以想要劳烦老将军出面,为我打开西域沿途关隘……我可保将军以后封王拜将。”
“尔……”
华雄气得说不出话来。
班咫说:“我也不怕老将军留我。且不说你这戍县城中,除了八百郡兵再无旁人,附近各营兵马,也有不少答应同我一同入京。呵呵,就算他们要来解救。无两三个时辰,却是抵达不得……而我手中三千铁骑,都是身经百战地勇士。控制戍县,支持我大军抵达,绰绰有余。”
华雄瞪着班咫,突然间也放声大笑起来。
“班巨源,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杀我?”
班咫也笑了,“如果老将军在十年前说这句话,我一定相信。但是现在……老将军还能提刀上马否?只需我一声令下。府衙之外三千勇士,就会冲进来。呵呵,就算是老将军杀了我,莫要忘记了,我尚有兄弟。若我有意外,晏明三日之内,定会领三十万大军,血洗戍县。”
“血洗戍县,你好大的口气!”
“老将军,不是我口气大。而是事实如此。其实,就算是你不出面,我也可以用你的印信,毫发无伤的打开戍郡关隘。嘿嘿,如今大势所趋,你何必执迷不悟?西域之地,谁能拦我?”
华雄抓起酒樽。狠狠的摔在地上。
“我能拦你!”
“你?真是可……”
那个笑字还未出口,班咫耳边突然间响起了一声巨雷般的怒吼:“何需老将军出手,某家擒你!”
那声音听上去,有一些耳熟。
班咫被这突如其来地巨吼声一滞,可未等他做出反应,一只大手伸过来,从后面攫住了他地脖子。那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把班咫呼的拎起来“跳梁小丑,也敢跑出来在这里丢人现眼。”
话音未落,班咫被那大手的主人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紧跟着。门外响起一连串的惨叫声。班咫带进府衙的十几名亲卫,已倒在了血泊之中。百余名身着黑色软甲的技击士,从大堂外庭院中的树上,房顶上跳下来。府衙大门轰隆关闭,紧跟着从那府衙外长街上,传来喊杀之声。兵器地碰撞,钢弩破空的历啸,还有一声声惨叫,传了进来。
班咫被摔得头昏脑胀,抬头看去。却吓了一跳。
“漆侯,您怎么在这里?”
不知何时,一直站立在廊柱旁边,那个被华雄称作又聋又傻地老奴,变成了九尺身高。形同猛虎一样的典韦。只见典韦。须发皆张,手中大步流星走到了班咫的面前。冷笑一声道:“我若不来,又怎能见到班大人的威风?班咫,背主反贼。当年若非我兄弟提点你,你焉有今朝?
不思报答,反而与那些狗贼勾连,密谋造反。
嘿嘿,你以为你很聪明吗?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兄弟的掌握之中……荣
典韦一声大吼,华荣转身从八仙桌下,取出了一对双铁戟。
虽然华荣是个读书人,但是也不能代表,他就手无缚鸡之力。他拎着典韦的双铁戟虽然吃力,但并不会妨碍他行动。
典韦接过了双铁戟,头也不回道:“老将军暂且休息,待某家杀了那些鼠辈,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华雄大笑道:“如此,老夫舍命相陪。”
典韦提起大戟,班咫厉声喝道:“典君明,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命。”
“哈哈哈,你放心吧,你死了,老子照样活的开心!”典韦一脚踩住了班咫,“这府衙之中,有我从星宿海带来地三百技击士,全都是经过严格考验,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凭你那区区三千铁骑,也敢妄称血洗戍县?小子,我告诉你,这戍县城中,早就埋伏了五千兵马。
听到了吗?外面地惨叫声,就是你所谓身经百战的勇士在求饶呢!”
班咫大叫道:“不可能……戍县兵马调动,我怎可能不知道?”
“废话,你以为你真的能控制住西域的兵马吗?那些和你暗中勾连的家伙,早就被李侯拿下。”
“你,你……典君明,莫忘记了,我兄弟尚有……”
“我知道,三十万人马嘛!”
典韦啐了一口,“妈地,当年我兄弟三人,千军万马都不怕,那似你天天把那三十万人马挂在嘴边?好让你死得明白一点……早在凉王出关之前,已经密令徐晃领解烦军,潜入西域。”
“啊!”
“嘿嘿,你那三十人马,难不成还能胜过徐公明地十万解烦
班咫面如死灰,张口结舌,脑袋里一片空白。
解烦军,汉安六大主力之
那可是在朔方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的精锐人马。且不说解烦军地战斗力如何,单只是说装备,就不是班咫的人马可以比拟。更何况,徐晃被董称作五子良将,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只得了四个儿子,还算不得五子良将,可说起行军打仗,绝对是能在董军中位列三甲。
只是,十万人马入西域,为什么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呢?
典韦说:“小子,再教你一个乖。从去岁乞活军重组,徐晃就奉命将解烦军打散,分批从河西、漠北、星宿海等地潜入西域,而后秘密集结在戍县。这件事,只有李侯和老将军知道。”
班咫再也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他有些后悔了。好好的领兵打仗,虽然说无名无份,但也算得上是贵霜一地头蛇吧。
一时糊涂,听信了长安那些人的挑唆!
哈,谁能想到……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吧。自以为是机关算尽,反误了自家的性命。
班咫没有想讨饶!
其实,凭借他的资格,如果讨饶地话,典韦还真的不会杀他。不管怎么说,当年董未发迹的时候,班咫就是他的部下。那时候,班咫和晏明,还一起救过蔡琰,足以令董饶他。
“漆侯,给我个痛快!”
班咫突然笑着说:“看在我跟随凉王二十年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典韦眯起眼睛,“凉王在命我前来之前,曾有过交代,不伤你的性命,要我带你会长安见他。”
班咫说:“凉王要饶我,我去无颜见他。班某走错一步,罪不容赦。还请漆侯成全。”
典韦静静的看着班咫,班咫也看着他。
府衙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小,渐渐的趋于平静……
突然,典韦抬手一戟,将班咫砍翻在血泊之中。转过身,却见华雄在华荣的搀扶下走出来。
典韦苦笑道:“确是个好汉,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