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王府无启殿,宿莽正在与云察说话,他手中拿着几张烫金的大红喜帖。一旁的桌上也搁着一张,上面还写着“鹰王亲启”的字样。
“咱们几个里就宁戚成家最早,这些年鼠族族长以死相逼,求他夫妻二人传宗接代。”宿莽笑着叹了口气,同情地说,“只看着鼠后怀了一胎又一胎,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娃儿是抱了不少,但罪也没少受,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宁戚向来性子软弱,才会轻易就受制于人。”云察面无表情:“至于幸不幸的,这事儿如人饮水,狼王照管好自己就行,操心别人做什么。”
“呵——”宿莽轻笑一声,道:“我是该说你看得通透呢,还是该说你冷漠无情呢,宁戚怎么说也是和咱拜过把子的兄弟,你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云察一顿,淡淡道:“拜过把子是不假,但现在不是小时候了,很多事我们不能再继续帮他出头。”
宿莽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这时小喇叭慌忙从外面跑进来,贴在云察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令他脸色微微一变。
宿莽眉尖一挑,起身道:“反正请帖我已经亲手交到你手中了,去不去随你。既然你还有客人要见,我就不打扰了,还剩下几张请帖我再去送送。”
出门的时候,与一名红衣男子擦肩而过。宿莽觉得对方十分眼熟,很像是一个人,但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大可能,所以只是回头多看了几眼,并没敢认。
云察却是一眼就认出了胡说,看到他褪去婴儿肥后棱角越发鲜明立体的脸,知道狐后的封印已解,皱眉担忧地看着他:“狐狸,你…都记起来了?”
“为什么要隐瞒我?让我明明有血海家仇在身,却独自逍遥快活三百年!”胡说气势汹汹的,忍了一路,在进门时看到云察的那刻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但总要找个出口发泄。不能对着白执撒疯,只好跑来鹰王府冲云察耍泼,“没错,母后是封印了我的记忆,但你为什么不能把这一切告诉我!我要报仇!不管是谁杀了我爹娘,我都要让他血债血偿!”
“狐狸,狐狸你听我解释。”云察扳住胡说的肩膀,微微低头对上他的眼睛,却被他眼中的委屈与无助刺得心中一痛。
一把将胡说拥入怀中,任他挣扎责骂,冰山似的人难得温柔几分:“当初瞒着你就是怕你如现在这般承受不住。那时你险些魂飞魄散,我怎么敢让你知道这些?”
胡说挣扎的动作小了些,脸埋进云察肩窝,慢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云察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人死不能复生,狐狸,虽然伯父伯母已经不在了,但你还有我,报仇的事也有我。”
胡说借着云察的肩膀哭了很久,抬起头时眼睛肿肿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坚毅,好像原本那只不懂事的小狐狸在一瞬间突然长大了。
“不,我要亲手杀了那人。不管他是神还是仙!”胡说坚定地说,把云察推开一点儿,问:“我爹娘的墓在哪儿,我想去祭拜他们。三百年了,我还从未去过,活着的时候总是让他们操心,在他们死后,我不想还是那么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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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三百年里,云察一直派人暗中查找杀害狐王府满门的凶手,却毫无所获,可见对方的实力和背景远在他之上。
因为不知道凶手杀害狐王的目的是什么,又会不会斩草除根伤害胡说,他不得已只能为狐王夫妇建了座无名墓,亦从未告诉过胡说自己的身世。
“这些年,只听你说我是名孤儿,无父无母,却从没听你提过他们葬在何处。”桃林中,胡说跪在墓前,抚落无字墓碑上的花瓣,眼中含泪,“没想到他们一直都离我这么近。”
云察递上三炷香,道:“别自责,扫墓祭奠这些,该做的我都已经替你做过了,伯父伯母知道你有这份心,欣慰还来不及,是不会怪罪的,他们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
摆好供果,胡说点燃了香烛,脊背挺得笔直,瘦削的肩膀倔强得叫人心疼:“爹,娘,你们放心,孩儿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任性妄为害你们担心。”
两人皆没察觉,后方不远处的桃林中隐着一人,白衣银发银眸凛冽,深深朝胡说望过来时,眼中翻涌着的情绪炙热又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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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鹰王府时,除了眼皮还有点肿之外,胡说差不多已经神色如常了,他叉着腿坐到椅子上,倒了杯水,注意到桌上有张喜帖,用两根手指夹起来,问:“这谁的请帖?”
云察觉得他的表现平静得出奇,不免有些担心,注意着他是神色,淡淡道:“鼠王宁戚,前不久鼠后又给他生了一窝儿子,今日满月。听说有七八个鼠崽子,搁一张床上都排不开。”
胡说抬眼一瞥,见云察如此冷淡,他将喜帖丢回桌上,勾勾嘴角,“怎么,你不想去?”
“你若想去,我倒是可以随你一起去。”云察喝了口茶,“既然你回来的事已经瞒不住,也无须再瞒,不如借此机会向诸王公布。过几日再去见见狐族的长老们,几位叔公不知道你还活着,正愁狐族无人继承大统,你正好挑个吉日认祖归宗。”
“你计划得倒是周全。有你在,什么都不用我自己操心。”胡说笑了笑,手指伸进杯里沾了点水,在桌面上随意划着,垂着眼道:“不过,这事儿事关重大,一时半刻又张罗不完,还是先放放吧,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什么事比继承王位还重要?”云察意外得挑了下眉毛,想起什么,表情略微严肃:“难道是为了白执?之前你以为自己是膏药狐才黏着白执不放,现在既然恢复记忆了,狐狸,实话说,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白执待我不薄,这半年里我没少惹事儿,他帮我收拾烂摊子从没怨言。”胡说目光放空,回忆着说,“这次我掉下逆川差点儿灰飞烟灭,也是他救了我。为了给我接骨,更是抽出了自己的三节龙骨。”
每当想起从白执脉象中查探到的伤情,胡说心口就是阵闷闷的扯疼。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感激。
“如今他伤重,我不好独善其身拍拍屁股走人,怎么着也得好好伺候着他,等他的伤完全好了再走。”
云察皱着眉,问出他心中一直疑虑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他可是白执帝君,清心寡欲了数万万年,从未听说过对谁动情,为何偏偏为了救你而甘愿舍命?你真的相信他对你用情至深?”
“难道你怀疑他别有用心?”胡说看他一眼,将桌上刚写出的几个字用手抹净,轻声道:“我问了,他说不全是为了救我,更多是为了守住无间鬼域的结界。”
一顿,他笑得有些涩然,“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这大可不必。如今我一无所有,他没什么好图的。而至于‘情’…白执,他不过是将我看作宠物而已,全没你想的那个意思。”
“狐狸,你这话说得就有些绝情了。”君玄不知如何能进得了鹰王府的大门,原本正笑嘻嘻的,听到胡说的话紫眸沉了几分。
“既然知道他是清心寡欲的白执帝君,怎不想想,若他对你真的没那个意思,又怎么会与你行‘夫妻之礼’?你究竟是在欺人,还是在自欺?”
胡说被问得一怔,想起与白执的日日夜夜时,心中的悸动不像是假的。可爱过一次伤过一次,他很难再做到全心全意,更难再完全相信一个人。
云察瞥了君玄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殿下不知与多少人都行过‘夫妻之礼’,难不成对他们都有意思?还是说,殿下的喜欢只是图一时新鲜,得不到时视若珍宝,尝过之后便弃如蒲草。”
“你何必故意说这些来挖苦我。”被戗了一下,君玄也不恼,将手中托着的黑陶小罐搁在桌角,嘴角浮起点笑意。
云察睥了眼陶罐,冷淡道:“三界之中,谁不知殿下的招摇殿一贯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醋味儿。”君玄越发地没正经起来,手指勾了云察的下巴,笑眯眯道:“什么新人旧人的本殿下听不懂。但鹰王若是想要,知心人,眼前倒有一个。”
云察被迫抬头。虽是被迫,灿金的眼眸却锐利如刀,丝毫不显得弱势。
冷冷与之对视,直到在君玄真假难辨的笑容中看出一点像是火苗般的炙热,胸口突然像是被头野鹿横冲直撞了下,心跳蓦地漏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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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拍开君玄的手,他偏过脸去,淡声说:“本王只说准你进我府门,但没说准你对我动手动脚。殿下若再如此轻薄,别怪我命人将你轰出门去。”
“不敢,不敢。”君玄悻悻缩回手,可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叫人无法相信他能知错就改。
自个儿拉了张凳子坐下,他翘起二郎腿,手指轻一下重一下地在桌上扣着:“怎么,狐狸你还没想明白么?有些事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跟自己过不去干什么。”
“没错,是该有个了结。”胡说点头,释然一笑,问二人:“你俩谁知道陆离死后魂魄去了何处?来之前我查过,他没有飞升,你们说,他会不会在鬼界?”
“谁知道呢。”君玄想都没想就说,悠闲地晃着脚:“他跟本殿下又没什么关系,本殿下才不管他死后是成仙还是化鬼,说不准早就魂飞魄散了呢。”
“其实……”云察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其实一年后,他曾来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