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要‘饶他一命’?”
听到惟灵的话,白执还没说什么,君玄就先笑了,折扇轻摇,睨她一眼:“惟灵君,你是不是悬壶济世久了,真把自己当菩萨了不成?先不说他伤的是帝君的人,就算是寻常凡人,也并不无辜吧。”
惟灵没搭他,只看着白执:“帝君——可否答应——”
白执回以注视,淡淡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她的态度说不上强硬,甚至还很谦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白执知道,如果不答应她的话,她是宁死都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温润的气质浮上眉间,白执微微一笑,道:“好。待找出投毒之人后,本帝只要解药,至于如何处置他,由你做主。”
惟灵神色一松,眼中流露出几许感激来:“谢——帝君——”
君玄扬了扬眉梢,将扇子一折一折收起,又一折一折展开,笑得漫不经心,“惟灵,凶手跟你什么关系,让你甘愿冒着得罪这一屋子人的风险也要袒护他。你这次下界,该不会就是专程找他来的吧?”
“这是——在下的——私事——恕难——相告——”惟灵说,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再过——一个——时辰——他才会——出来——”
“一个时辰?”动作一顿,君玄似笑非笑:“一个时辰后天都要黑了,摸黑找人岂非更难?”
云察像是觉出了什么,淡声说:“我想,阁下所说之人,并非是‘人’,而是鬼吧。”
虽是疑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凡人炼制的毒药是无法伤到神仙的,既然他伤得了胡说,就说明他并非凡人。而只有鬼才不敢在白天出现,只能在日落西山阴盛阳衰之际短暂逗留于人间。
惟灵的沉默印证了云察的猜测。但她一脸愁容,明显不想多说,几人也就没再多问。
反正胡说距离毒发还有三个时辰,等到天黑不算什么。
只是短短一个时辰对现在的胡说来说,有点儿难熬,就在刚才几人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开始拿白执的衣服磨牙了,将他肩膀的布料撕得稀碎。
要不是还有一丝丝理智尚存,怕伤到白执,说不定他早就对着白执的脖子咬下去了。
此刻,他双目被逼得发红,唇上沾满血迹——但不是白执的,而是他自己的,因为咬嘴唇咬得太过用力了——唯有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
白执心痛不已,又不得不用手卡住他的下巴防止他继续自伤,温声哄着:“别再用力咬了,都咬出血了。你若是实在——”
顿了顿,只见他用拇指抵着食指尖,轻轻一掐,逼出几滴殷红的血珠来,送到胡说嘴边,“你若是实在忍得难受,就不必再忍着了。”
“不——白执——我不能——”胡说想偏头去躲,身子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只能任由白执将破皮的手指送进他口中,轻轻压着他柔软却早已麻木的舌尖。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胡说在心里无助地大喊,他不想伤害白执,可偏偏又本能地去吮吸对方指尖的鲜血,不觉已泪流满面。
白执却笑了,屈指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水迹,温声说:“哭什么。你得相信我不会让自己出事,因为等天黑了,我还要带你去找解药呢。”
惟灵十分配合地点点头,说:“此毒——可以——用修为来——压制——帝君坐——拥万万年——法力——一时半刻的——还不会——被感染——”
似乎有点儿道理。胡说眨眨眼,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稍微放心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没敢吸白执太多血,等想咬人的冲动淡下去后就立马松了嘴。
“……”云察瞥了白执一眼,神色有点儿复杂。自从听喇叭说君玄曾暗中调查胡说的身份后,这几日他一直对白执心有疑虑。现在,疑惑似乎消了些,但又好像更甚。
君玄常说他不近人情。他的确不近人情。
他们山鹰一族,生来注定手足相残。他更是亲手将一母同胞的弟弟推下悬崖。血肉至亲尚且如此。所以他从不相信,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能做到连性命都不顾的地步。
遇着君玄以前不信。遇着君玄之后,他更不敢再信。这人所给的情爱呵——不过是一时欢愉——靠不住,怎么可能靠得住。
可看着眼前的一幕,就像在黑暗中遇到一把火,他忍不住迷恋火光的绚烂,可又承受不住炙热所带来的灼痛。这痛连着心脏,让那个最最柔软的地方像被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疼得他一阵瑟缩。
即便如此,他还是装着无动于衷。深深吸了口冷气,他起身淡淡地说:“既然要等到晚上才捉人,那我先出去走走,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跟鹰王一起。”君玄笑眯眯起身,热情得像是忘了一个时辰前两人才刚吵过一次,出门时顺道儿端走了桌上的一碟糕点,追在后面说:“别走这么快啊——今天你还没吃东西,好歹等我给你揣点儿吃的。”
两人前脚刚走,靠近楼梯拐角的一个房间门突然“砰——”得被从里面撞开,随之飞出个人来。
又或者说是一具尸体。在一楼大堂,脑浆四溅,血肉模糊。
小二早就吓得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墨炀正站在门边。他神情阴鸷,浑身戾气,不似在蓝灿面前时的阳光俊朗,一双竖瞳中透着嗜血的红。
胡说心中一惊:“墨炀——你这是——?”
其实这才是蛇王殿下本来的模样,他生性孤冷阴鸷,向来睚眦必报。只是不知道刚才屋中发生了何事,竟逼得他露出真实面目,想来是跟蓝灿有关。
果然,墨炀的目光落在惟灵身上时就定住了神,道:“阁下可是药仙,能否上来救个人?”
他的声音就跟他苍白的面容一般,带着种久不见天日的阴寒,分明是求人,却让听者无端觉得脊背发凉。
胡说往地上的死尸看了眼,一下就看到了它的獠牙,原来竟也是个“木头人”。
它可能是趁着之前混乱的时候溜进屋的,也可能是早在他们几个进来之前就已经藏在屋里了。但不管它是怎么进来的,很明显,它一定伤到了蓝灿,否则墨炀不会如此。
想到这里,胡说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很为蓝灿揪心。然而,惟灵上楼,隔了半个多时辰又下楼。下楼时怔怔地,带着满脸的疑惑。
“怎——么了——”胡说跟着也疑惑了,“蓝灿——情况——如何——?”
惟灵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发一言。没等胡说再问,这时蓝灿跟着墨炀也下了楼。
墨炀已经神色如常。蓝灿的气色虽然还不大好,但四肢灵活,步伐轻快,半点儿被感染的迹象都没有,尽管他小臂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被惟灵上过药,血已止住。
这下,胡说是真的疑惑了,看看惟灵,再看看白执:“为什——么他——不会被——感染——”
惟灵摇摇头,看样子对此亦是难以理解。
白执倒是一脸平静,像是早就料到蓝灿不会被感染一样。可他没做任何解释,只是拢了拢胡说的衣服,将他打横抱在怀里,站起身淡声说:“天黑了,惟灵君,带本帝去找下毒人罢。”
出门,街上已经是另一番景象。黑云压顶,阴风呼号。
之前被定住的几百名木头人全都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大街两旁不知何时挂满了白色灯笼,树杈上插着白色蜡烛,惨白的烛光中透着淡绿色的荧光,空中飘荡着纷纷扬扬的纸钱。
若非抬头还能看到一弯同样惨白的月亮,而鬼界是看不到月亮的,胡说竟一时分不清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
“来了——”惟灵对着风吹来的方向讷讷地说,不知是不是被烛光映得,她的脸色竟也惨白起来。
为了不吓退凶手,白执事先收敛了周身的灵力,听到惟灵的声音才瞬间释放。随之空气骤然凝滞,粘稠中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仿佛不再流动。
上古杀神的威压,三界没几人能承受得住。即便是胡说有白执护着,依然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什么攥紧,难以呼吸。惟灵更是身子一晃,单膝跪在了地上。
但她顾不得去擦拭嘴边的血迹,而是拉着白执的衣摆,仰着脸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着泪光,哑声说:“帝君——您答应——过我——不杀他——的——”
“别慌。”白执声音没怎么起伏地说:“本帝只不过是下了个禁制而已,免得待会儿找他的时候,他溜出城。”
说罢,那股无形中几乎要把人给碾碎的压力果然就消失了。
但胡说却觉得,其实这一刻白执是起了杀心的。之所以又没动手,不是因为惟灵哀求他,而是因为他还得留着那人的一条命在,找解药。
投毒人也觉察到了白执的存在,可能是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想逃又逃不掉,所以干脆直接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但他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混在几百名木头人之中,乌压压地一群,如僵尸般从长街一头缓缓往这边移动。
这可就比较难办了。对方是鬼,能附在活人身上,也能自己变化出千万种模样,谁能看出哪个才是他。想必他就是因为笃定白执他们不愿错杀凡人,才敢如此堂而皇之。
见此,胡说终于忍不住胸中的郁闷,撕心裂肺地狠狠咳嗽了几声,想,都怪白执,下个禁制出手也这么重,差点儿把他的小命给搭进去。
白执却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眼下的情景难办,只歉疚地对他笑了笑,换作单手抱他,银眸一凌,空出的右手中赫然出现一条漆黑的长鞭,鞭上燃着似橙非橙似蓝非蓝的烈焰。
这一瞬间,惟灵的瞳孔微微放大,“夙焚鞭——焚神留骨——最是——销|魂——”
只见白执手腕翻转,夙焚便像是一条黑色火龙,又像是一条阴鸷的毒蛇般,蜿蜒着向前伸去。
胡说只在白执对付觀精时见过一次夙焚,当时没觉得,现在再看,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它有点邪门,似乎与白执温润儒雅的外表不大相称。
但白执的语音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温润,“这一鞭下去不会伤到活人,但该死而未‘死’的东西,可都是要魂飞魄散的。所以——”
顿了顿,他微微一笑:“所以阁下是想自己走出来,还是想让本帝用鞭子,将你找出来?”
话音刚落,前方那群木头人果然就不动了。白执也不动,静等着。突然,人群中有道青灰色的人影窜出,拔腿往相反的方向跑去。白执危险地眯了眯眼,长鞭倏忽逼至。
“不要!”惟灵一震,见阻止不了白执的攻势,竟焦急的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比夙焚还先一步到达那人身边,一把推开了他。
胡说:“……”
这还是那个说什么做什么都慢悠悠的惟灵君吗?
青衫人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再跑,却被跪趴在地上的惟灵一把抓住了脚踝。
“收手吧——”惟灵乞求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和心疼。
青衫人回头不耐烦地狠狠踹了她一脚。
看着那张不算完全陌生的脸,惟灵一下愣住:“你——你不是哥哥!你是——是你?!”
在她愣神的片刻,青衫人挣脱了她的钳制,消失无踪。
白执正要去追,惟灵失了魂儿般,对他摇摇头,泪水溢出眼眶,轻声说:“帝君,他不是——我哥哥——他,他没有——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