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施主至诚至善,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听着小沙弥在一旁碎碎念着,萧怀素只是抿唇一笑,目光在大殿里转了一圈,临近冬日天气凉了下来,来寺庙祈福上香的人到底少了些,空旷的大殿看着有几分清冷。
“法事还要做上些时辰,女施主不如先去厢房里歇息一阵?”
小沙弥试探说道,显然心中还有其他打算。
萧怀素便笑着问道:“后山的梅林想必眼下也没什么景色了吧?”
还记得那一年初到大相国寺,好似还看过后山那一片绚烂的梅林,只是眼下这个时节梅花还没有盛放,顶多只是花骨朵。
小沙弥笑道:“女施主说笑了,这个季节梅花自然是不开的,倒是小院里新培了个苗圃,一品红开得正艳呢,女施主可要去看看?”
萧怀素想了想便点了头,横竖这法事还要做上几个时辰,她只需在法事完结后上一柱清香告慰亡灵即可,便让小菊在殿里守着,自己带着巧儿跟着小沙弥往苗圃而去。
深秋的景色有些萧条,满目的枯黄似乎代表着数不尽的愁思与寂寥,在道路的两旁静静铺陈,走着走着连萧怀素都不由放轻了脚步,转过一道月洞门后,才见到了小沙弥所说的苗圃。
果然远远望去便是一片火红色,一品红养在红泥盆栽里,满满当当地排了几排,就像热闹的小人儿簇拥在了一处,看起来尤其讨喜。
在这样的季节还能见着这一片如火的红花,萧怀素的心情都不免好了几分,不用蹲下了身子,轻轻地伸手抚了抚。
红艳艳的花朵开在顶端,叶片椭圆微尖,绿色的叶子衬托在下面,表面上有着绒绒的细毛,抚上去略有些硌手。
萧怀素收回了手,巧儿赶忙递上帕子给她擦了擦,“小姐要不要洗洗,这花叶子绒绒的,当心沾在手上。”
萧怀素低垂着目光,果然见着白嫩的指尖上沾着些许细细的绒毛,不由点头道:“好,打些温水来吧!”
巧儿便转头吩咐不远处守着的两个婆子去打水来,又见小沙弥没有了踪影,不由奇怪道:“怎么小师傅就走了?”
“许是殿里有事吧,无碍的。”
萧怀素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又往苗圃里面走去,大相国寺也算是大周的国寺了,平日里来上香祈福的多是世家名门,倒不担心有什么宵小。
苗圃不算大,倒是栽种了好些新奇的植物,不乏也有在这个季节开花的,粉的、黄的,颜色尤其鲜嫩。
再往里走便是一条小径,头顶上的藤架上缠绕着一丛丛绿色植物,浓绿的色泽看起来沉甸甸的。
巧儿铺上了一层毛垫子,萧怀素便坐在一旁的石条凳上仰头看着,“这莫不是金银花藤?”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巧儿摊了摊手,她对这些当真是一知半解,再说她也只喜欢看花,这些青藤左右都一个样,她还真分辨不出来。
便听一道清朗润泽的声音缓缓响起,“这是金银花,也叫忍冬,俗名唤作鸳鸯藤!”话音一落,只见得小径的另一头一身着竹纹青衣的男子走了过来,他长身玉立,眉眼修长,一双眼睛浓黑似墨,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抹笑意缓缓舒展开来。
君子如玉!
萧怀素脑中忽地就蹦出这四个字来,在她认识的人中,恐怕也就只有顾清扬担的起这几个字了。
“世子爷!”
巧儿也惊讶了一声,跟在萧怀素身边那么久她自然也是认识顾清扬的。
“顾二哥!”
萧怀素缓缓站了起来,叉手在腰间对着顾清扬微微福了福。
顾清扬会出现在这里她也有些意外,不由想起小沙弥那特别殷勤的笑容与对话,好似在引领着她,顿时心中有些明白了。
“正巧在寺里给亡妻做法事,不想竟是碰到你了。”
顾清扬的目光在萧怀素明丽如花的脸庞上扫过,似乎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她长成大姑娘了,而他对如今的她却是自知甚少,他想要记住她现在的模样。
萧怀素只是抿唇一笑并不答话,笑容得体,但态度却有些疏离。
顾清扬想了想,不由自嘲一笑,“是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确是我让人引你过来的。”
巧儿此刻已经安静地退到了一边,守着小径以防有人突然转了过来,又瞄了一眼那相对而站的俩人,暗自摇了摇头。
景国公世子对他们家小姐的喜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这心还没有死,可也正因为这份喜欢才让小姐遭了罪过,巧儿想着便不由瘪了瘪嘴。
“顾二哥寻我有事?”
萧怀素微微抬头,顾清扬的个子很高,她只及他颌下,抬头目光才能与他对上,只是见他眸中荡着的深情与眷恋,连她都吃了一惊,有些不自在地撇过了头去,双手绞了绞绢帕。
她知道顾清扬的心中有她,却不知道竟是那样深那样浓。
“怀素,”顾清扬薄唇动了动,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憋了半晌才道:“那次的事情你别记在心上……”
萧怀素偏头一笑,“我知道与顾二哥无关的,再说他们也……”话语一断彼此却也是心领神会。
企图要害她的都已经得到了教训,一个死,一个伤,而她却是毫发无伤,这样来说她已是幸运的。
宋思渺与石瑞琪的所作所为无法得到她的谅解,但俩人已是得了报应,她便不想再追究什么,更何况这与顾清扬的确是没有干系的,她也不会迁怒。
萧怀素看着顾清扬略有些消瘦的脸庞,心中的感觉也有些复杂,只低声道:“尊夫人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
“那是她自己犯了错,自己吞了苦果。”
顾清扬摇了摇头,“逝者已矣,你也别再多想了。”
“嗯。”
萧怀素牵唇笑了笑,俩人之间便也无话。
毕竟再回不到从前了,她不是那无知稚嫩的孩童,他也不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是条鸿沟,慢慢地将他们分隔,越来越远。
顾清扬踌躇了一阵,才道:“听说你要回兰陵了?”
萧怀素点了点头,“是,回乡祭祖。”
“那么多年你都没有回去,如今……还需谨慎才是。”
顾清扬心底苦笑,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来,他已经配不上她的美好。
虽然萧怀素轻描淡写地带过,可当日没有宁湛的及时出现,连他都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虽然那事不是他命人所做,但却是因他而起。
若不是他,宋思渺也不会不顾理智地做下这样的错事。
“多谢顾二哥,我有分寸的。”
萧怀素看了顾清扬一眼,轻声问道:“听说你还有个女儿,今年多大了?”
“快四岁了。”
说到女儿顾恩惠,顾清扬唇角微扬,“如今抱到我母亲跟前养着,倒是亦发懂事听话了。”
“这就好。”
萧怀素不禁将目光微微转开,藤架上垂下长长的蔓条来,挡住了她的视线,根根纠缠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顾二哥说它叫忍冬?”
“对,是叫忍冬,因为它一冬长绿,不过眼下已经过了花期,不然能看到它开出的花,金灿灿的,很美!”
顾清扬的目光也跟着转了过去,伸手抚了抚绿色的藤蔓,其实他很喜欢它的另一个俗名鸳鸯藤,它在五月到十月里开花,眼下不过才十一月,花却已经开败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到底已是错过了她的花期。
顾清扬心里沉沉一叹,有着许多的无可奈何,他从来不知道感情也是可以忍耐的,就像眼下他明明想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想着她。
“忍冬可以入药,这倒是一株好花!”
萧怀素笑着收回了手,见到不远处的巧儿给她使了个眼色,这才理了理衣裙,与顾清扬告辞道:“今儿个来寺里也是给我母亲做法事,不想遇到了顾二哥。”说着笑了笑,一顿又道:“还望顾二哥多多保重,好好照顾孩子,她没有了母亲的关怀和照顾,再不能失去父亲的疼爱与怜惜。”说着微微垂了眼睫,眸中闪过一丝落寞,当年的她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不过好在她有疼惜爱护她的外家,生活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顾清扬点了点头,袖中的双手却已是握紧了,只能看着萧怀素就这样转身离去,却也不甘地追上两步,问道:“怀素,他……他待你好吗?”
萧怀素脚步一顿,微微侧身,娇丽的脸庞扬起一抹愉悦而幸福的微笑,“他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那……那这样我便放心了。”
顾清扬有些黯然地低了头,心里的酸涩已经无法言喻,面上却强笑道:“你幸福就好!”
萧怀素轻轻颔首,这才扶了巧儿的手缓缓离去。
“怀素……”
顾清扬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萧怀素的身影消失不见都还舍不得收回目光,看着这满目的鸳鸯藤,他不由自嘲一笑,“十年啊十年,若是我当初没有放手,如今守护在你身边的人便该是我,与你携手走过这鸳鸯藤下……怀素,我终究是错过了你!”
顾清扬轻声而笑,笑到最后竟是变成了不可抵制的大笑,直扶着藤架笑弯了腰,笑他从前的傻,笑他的认不清,笑他的不珍惜,也笑他的名利熏心与惨淡收场……一直笑到胸口发疼却仍然抑制不住那种酸涩难当的感觉,喉头突然涌起一股腥甜之味,下一刻他已是喷出一口心血,艳红的血液立时便染上了绿色的鸳鸯藤,红绿交映,竟是那样的刺眼!
等着萧怀素离开后,书舟便守候在了一旁,此刻见到顾清扬竟然笑得吐了血,心中不禁大骇,赶忙上前扶住了他,见他脸色苍白若纸,不由急声道:“世子爷,您没事吧?”
“咳咳……”
顾清扬咳嗽了几声,一手抹去了唇角的血渍,只是摇了摇头直起了腰,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步步而去。
书舟焦急地跺了跺脚,早知道他就不该听从世子爷的话让他见到了萧家小姐,这下人是见着了,可世子爷的心也快难受死了,他这办的到底是什么差使啊?!
书舟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举步跟了上去。
巧儿折返回来寻萧怀素的手帕,却也意外地见到了顾清扬吐血的一幕,心下骇然,找到了手帕便急急离去,又将这事禀报给萧怀素知道,“不知怎么的便吐了血,看着好吓人啊!”
萧怀素净了手,又用白布巾子擦了擦,这才挥手让婆子退了下去,只看了巧儿一眼,叹声道:“由得他吧!”说着便闭了闭眼。
顾清扬那模样是比从前看着憔悴了不少,虽然面容有着成熟男子的俊逸风姿,可笼在青色长袍下的身躯也亦发显得空落了,想必是这一段日子接连发生的事情对他打击太大,这才呕出了心血。
巧儿看了萧怀素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才嚅嚅道:“奴婢觉得世子爷有些可怜……”
“是有些可怜。”
萧怀素缓缓睁开了眼,点了点头。
权势不再,门庭冷落,如今连妻子都亡故了,顾清扬可说是倒霉到了底,可她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呢?
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一样,每个人都会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或荣耀或衰亡这是无法预料的,既然踏了上去,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即使你走得步步小心,这一路也不可能永远无风无波,平静顺遂,那么能做的就是尽量将损害降到最低,降到我们可以承受的范围。
而这,就是人生。
萧怀素没有将这些道理说给巧儿听,或许说了她也不会明白,每个人的路只有每个人细细去品味。
离开大相国寺时已近黄昏,萧怀素刚踏完石阶后便已经见到不远处倚在马车旁等候的男子,不由扬眉一笑,快步走了过去。
“天冷了,怎么也不将斗篷给披上?”
宁湛伸手接过了巧儿递来的斗篷,双手一抖便披在了萧怀素的肩上,巧儿忙上前为她整理风帽,系上扣带。
“原是下石阶走得热了,这才没披斗篷。”萧怀素笑着吐了吐舌,“六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自然是到杜府走了一遭,这才过来接你的。”
宁湛笑了笑,自然地想伸手理理萧怀素垂落在面颊边的乌发,却被她侧身躲了开去,只红着脸道:“这是在外面呢!”说着伸手自己将发丝给挽了上去。
巧儿早已经转过了身,只躲在一旁偷偷笑着,虽然她心里有些同情景国公世子,可不得不说只有宁六爷与他们家小姐站在一起才最是般配,只看俩人之间默默流淌的温情与亲昵就得羡煞旁人,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好了,你快上马车吧,我送你回去!”
宁湛不以为意地收了手,萧怀素点了点头,这才扶着巧儿的手上了马车。
回到杜府后杜老夫人又留了宁湛用晚膳,他倒是不客气,与杜家人一桌也毫不生疏,众人都喜欢他爽直的性子,该沉默的时候绝对不多言,该说话的时候也能直切重心,倒是颇合杜家人的脾胃。
用过膳后眼见着天色也不早了,宁湛便没有多留,萧怀素一直送他出了二门,又听他叮嘱道:“过几天就要启程了,该带的衣物都带齐了,听说兰陵那边的天气与京城差不离,大毛衣裳也要多带几件。”
“知道了,”萧怀素捂唇一笑,“我倒不知道六哥竟像个唠叨的老妈子。”说得旁边几个丫环都低声笑了起来。
宁湛却是浑不在意,趁着夜色拉了拉她的小手,又赶忙放了开去,一双黑眸在夜色下熠熠生辉,“我是想着你多年未回萧家了,恐有不便,在杜家有舅母照看着,四季的衣裳哪里少得了你的,可回了那边是县主当家,能不能想起你这个前头的嫡女可就难说了,别人不紧着你,我自然要好好看护着。”
一番话说得萧怀素心里暖暖的,即使夜里风凉露重,她却觉得身体无比熨帖,似乎从发梢都暖到了脚指尖。
“待送你回了萧家,我也那里盘桓些日子再回。”这便是想要看看萧家人是个什么态度,若是敢对萧怀素不好,他自然是不答应的。
宁湛是向秦王求过,只是在兰陵那边确实没什么差使要办,只能多放他一个月的假期,允了他年后再回京。
宁湛也粗粗算过,这陪着萧怀素坐马车回萧家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还能在萧家住上大半个月,当然若是那边不喜他这个未来姑爷住着他在外面赁个院子也行,等着年后回京他快马加鞭几天也就到了。
宁湛这样为她考虑周全,萧怀素自然是一脸感动,若不是这里人多,她少不得都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只那眼神大抵也是如此了,对视之中看得宁湛心口亦是火热一片。
“六哥快回吧!”
萧怀素推了宁湛一把,再这样说下去只怕宁湛都舍不得走了。
“好,你也早些歇息。”
宁湛依依不舍地看了萧怀素一眼,趁着那些丫环婆子都背过了身去,飞快地在萧怀素的脸上摸了一把,这才一甩衣袍转身离去。
萧怀素回了自个儿院子,这才让小菊将今日带回的瓜果点心都分了出来,按着份量往各房送去,自己则洗漱后换了一身衣服上了床,只曲着腿环了双臂想心事。
不一会儿小菊回来复命说是东西都已经送到了,杜老夫人与王氏还给了打赏。
萧怀素便点了点头,让小菊与巧儿下去歇息了,今儿个正巧轮到代儿值夜,她见萧怀素还不想睡便拨亮了油灯,端了根杌子坐在一旁陪着。
代儿不似小菊的木讷,也没有巧儿的活泼,她的沉稳与安静倒是与秋灵有些像,只是平日里不大爱说话,但办事却是极稳妥的。
萧怀素心中确实有事,看着代儿坐在一旁,想了想便与她说道:“今儿个我在寺里遇到顾二哥了。”
“遇到了世子爷?”
代儿微微吃了一惊,略微思忖后才道:“小姐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倒也没什么。”
萧怀素摇了摇头,顾清扬之于她就像一个大哥哥般,虽然儿时对他的记忆算不得美好,但却也知道他是真心爱护自己,以致于到了今天转变成那么浓烈的爱意,却也是她没有想到的。
那一口吐出的心血,是不是因为她?
萧怀素垂了目光轻声一叹,“只是巧儿说顾二哥很可怜,我觉着也是。”
代儿却是摇了摇头,“世子爷身居高位,有祖上的荫萌庇护,即使这一辈子不做什么也是吃穿不愁了,这样的日子是好些人求都求不来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萧怀素的脸色,见她若有所思,又道:“即使世子夫人去世了,可奴婢也听说想要嫁进景国公府的人也是不少,世子爷又是青年才俊,若是想将日子过好总也是有办法的。”
巧儿说的话虽是粗了些,可道理却是明明白白的,你想要过什么日子是你自己的选择,若是要沉沦过去不可自拔,那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可若是想要过上幸福平乐的日子,只要你懂得感恩懂得知足,日子照样能过得锦上添花。
萧怀素想了想,不由认同地点了点头,唇边不由升起一抹笑来,“我犯糊涂了,倒是你想得通透。”
“小姐是聪明的,可是难得糊涂呢!”
代儿笑了笑,她的面容清秀,算不得很美,只是此刻一笑间却有种特别的韵味,萧怀素越来越觉得这个丫头有意思。
萧怀素掩了被子,只一双眼睛晶晶亮亮地看着代儿,考她道:“那这事我要不要和六哥说呢?”
“小姐又糊涂了,这事本就是寻常小事,哪里又值得与六爷提起?”
代儿更是一脸淡然,偏那神情又无比正经,萧怀素看着就乐了,只抚掌笑道:“人人都说秋灵是个聪慧,却不知道你也是兰心蕙质,这样可人的丫头,今后我定要给你寻个好归属!”
“那奴婢在这里就多谢小姐了!”
代儿虽是红着脸,却还是起身大方地给萧怀素福了福,主仆俩人对视一眼,不由都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