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会客厅内,陈循洲明摆着就是不想将薛浏当初强占的张家二十亩土地交出来,面上却是一副同情哀婉的样子,把那寡母的艰难生活描述得万分夸张,故作痛惜道:
“那寡妇母子也是可怜,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听说这二十亩地来路不正,要他们原封不动地交出去,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得知消息时,寡妇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当场就晕了过去,到现在都还没下来床呢。”
顾云霁听得有些牙痒,却还要克制着情绪,维持面上的笑容摆出一副客客气气的姿态。
不就是卖惨吗?谁还不会了?那就看谁演得过谁!
听了半天,顾云霁默默压下胸中的火气,干脆一合掌,啊呀一下叫出声来,把正在演戏的陈循洲吓了一跳,语气比他还要真诚几分,痛惜道:
“陈大人您说得对!这庄户人家要是没个壮劳力,那真是过不下去!陈大人族里的寡妇是死了男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过活,所以才这么艰难。而那张翠英呢?虽然有丈夫,却是个断了腿的,不仅没成为她的支柱反倒成了她的拖累,底下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儿,瘦得跟柴火棒一般,让人一见就难受。”
“其实这女人若狠得下心,丈夫死了之后把孩子往婆家一撂,照样能回去改嫁过好日子。可张翠英且不说她还有丈夫,关键她是张家留在家里招赘的独女,张奉义把她当儿子养的,那儿就是她的家,她能跑到哪去?”
“没有男人的身材力气,却要承担比寻常男人重百倍的家庭重担,真是难呐!那薛浏口口声声说换给她的五十亩田地,其实全是荒山,张翠英用了整整三年,也才勉强开垦出四亩地。每一寸土都是她细细筛过的,每一桶水都是她亲自担的,饶是如此,也不及江岸淤田十分之一。”
顾云霁越说越伤心,眉毛眼睛全皱在了一块儿,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举起双手,举在陈循洲面前声情并茂地演示:“陈大人,您是没瞧见,张翠英年纪轻轻,熬得跟四五十岁的老妇一般,一双手全是厚厚的老茧,让人不忍相看。”
说着,顾云霁欲要落泪的表情突然一收,瞬间恨得咬牙切齿:“结果您猜怎么着?我回去一查,才发现薛浏换给她的都是无主的荒地,连张正儿八经的地契都没有!咱们还好说,要是哪一任的官员不知内情,大手一挥将田地收回,张翠英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陈循洲本来想在顾云霁面前卖一卖惨,让他说不出要拿回二十亩肥田的话。没想到顾云霁比他还会演,他卖一句的惨,顾云霁就要卖十句的惨,现在不好开口的反倒成了他了。
听着顾云霁话里话外的暗示和讽刺,陈循洲脸色有些难看,不得不开口道:“……这个容易,这薛浏与张家的换地契约既已签订,肯定是要把文书手续办齐全才行。刚好我在管民田垦荒这一块,待会儿回去让手下人马上给张翠英补份地契回来就是。”
陈循洲看似在说要补上张翠英的地契,实则是强调当初薛浏与张家的“换地契约”已经签订,言外之意是,拿了这份地契,交易也就彻底完成,原本的二十亩田地不可能再要回去。
顾云霁自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不由骂了一句诡计多端的老狐狸,面上却仍是笑着的:“那可就麻烦陈大人了。不过……当初薛浏签订契约时,说的是五十亩下等水田,可下官去看过了,那里完全就是一片荒地。”
“眼下既然要补地契,就肯定要如实填写,可如实填写的话,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田地,又如何能说是契约签订呢……”
顾云霁不肯轻易放手,陈循洲便只好主动退一步:“……张翠英一家的情况,我也有一定的了解,确实是可怜。刚好现在秋收完毕,我家里那些长工佃户都闲下来了,就让他们去张翠英的五十亩地上垦荒,就算不能垦成水田,垦出五十亩旱田还是没问题的,这样不就能补地契了吗?”
闻言,顾云霁的笑容立刻灿烂起来:“那样最好,下官替张翠英谢谢陈大人。只是就像您说的,眼下秋收已毕,张翠英中的稻子遭土人偷割了个精光,一家人都快断粮了,即便地开垦出来了,但马上就要入冬,他们一家人可怎么过啊?”
陈循洲的表情险些垮塌下来,堪堪维持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一时暗骂顾云霁得寸进尺,不得已再退一步:“薛浏强行换地一事,我也有责任,是我当年不察,间接导致张翠英一家落得凄惨下场。”
“这样吧,我谨代表陈家以及我族中受惠的寡妇母子,出二百两银子的抚慰金给张翠英,权当是给她家的一点补偿,也是为了助他们渡过这一个冬天,如何?”
“哎呀,陈大人,您可真是大善人!”
顾云霁当即一合掌,欣喜地叫道:“有了这二百两银子,张家一定能顺利过到明年秋收前!真是谢谢您了陈大人,有您这样宽厚仁和的好官,真是我们叙州府百姓的福气啊!”
陈循洲心里肉痛得厉害,面对顾云霁的吹捧和夸赞,已经快笑不出来了,敷衍聊了两句后,便告辞离去。
看着陈循洲离开的背影,顾云霁的笑容慢慢敛起,眼神微冷。
虽然没有把张家的二十亩地争回来,但好在如今的结果也不算太坏。
陈循洲死活不肯交出二十亩地,并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而是在薛浏落马的情况下,这二十亩地成了他最重要的面子和尊严。舍掉田地,就等于承认了他与贪污受贿的薛浏有利益勾连,他不可能那样做。
陈家是本地最大的宗族势力,陈循洲在本地经营多年,靠着各种阴差阳错和打通关系才坐到“代同知”的位置上。在叙州府独大多年、风光无限的同知大人,如果一上来便叫顾云霁这么个毛头小子给扇了一巴掌,他还有脸在吗?陈家还有脸在吗?
所以陈循洲的底线是——不能交地,不能牵扯到他自己,除此之外,薛浏本人和其他相关人员,随顾云霁怎么处置。
而对顾云霁来说,他是叙州府的通判,根本目的不是要杀尽所有违法的贪官和不作为的官员,而是要把叙州府治理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真正的能臣,是用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多人满意的结果。那种不顾一切也要处理所有涉事犯法人员,以实现心中“正义”的官员,说得好听叫贤臣,说得不好听叫莽夫。
陈循洲是一府同知,陈家在本地的势力又颇大,仅凭和薛浏的这一点勾连,根本不足以彻底将他拉下马。若是让他脱了层皮最后却安然无恙,反而会将顾云霁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水至清则无鱼,留一个身上有污点但能办事的官员,比留十个清正廉洁却毫无建树的官员要划算得多。
顾云霁新官上任不久,就遇到了张翠英状告薛浏的案子,他需要替张翠英申冤,也需要借此案来立威,故而他的底线是——顺利处置薛浏,并在此基础上为张翠英争取到最大利益。
不管怎么说,经过一番心照不宣的博弈,顾云霁和陈循洲各自的目的都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