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墨玉青来说,鸿锐是块膏药,粘在身上不舒服,但有个跌打损伤什么的,还真离不开他。鸿锐平日给大家的印象就是俗话说的万金油包治百病的那种人。只有他不肯帮的忙,没有他办不了的事。
“你帮我给颖瑶姑娘办件事吧。” 墨玉青看看鸿锐桌上的画像,眉头皱了皱。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风大将军那里难过得哭都哭不出来,鸿锐这里还在花天酒地的想媳妇。
但自己来毕竟是来求人的,有些不中听的话也不好发作。
墨玉青把颖瑶姑娘托付的事跟鸿锐说了一遍,看看鸿锐,爱搭不理的样子,真想给他一拳。
“听见了没有啊?”墨玉青搡了鸿锐一把。这人越来越讨厌了,这几天装神弄鬼的不说,找他办点事行不行的连个痛快话都给不出来。
鸿锐心里不痛快,瞥了眼墨玉青,“你就知道让我给你办事,你怎么就从来不想着帮我干点事?”话里全是委屈抱怨。
墨玉青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向最有办法的鸿锐也有要自己帮忙的时候么?这怎么可能!“你要我帮你什么事?你说过么?”怎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鸿锐更恼,一肚子的不快幻化成邪火。从五官七窍里喷出来,滚烫滚烫的。“什么事都得我说了你才知道?你自己看不见我这一桌子东西?”亏你长那么水灵两个大眼睛。
鸿锐只顾自己出气,说完了才看见墨玉青大白天看见鬼似的目光。知道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闭上嘴生闷气。
长这么大,墨玉青见过鸿锐跟人斗嘴,见过鸿锐跟人打架,见过鸿锐耀武扬威飞扬跋扈,可从没见过鸿锐这么幽怨,这表情实在不符合他一贯阳光普照热情似火的表现。怎么说呢,就象大冬天下雹子,让人看着心里怪怪的,却还一下找不出问题来。
是不是要成亲的人都会这样?
“鸿锐,你怎么了?” 墨玉青问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好象怀里揣着两斤生鸡蛋怕磕了似的。
等了老半天,才听见鸿锐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没什么。”
那么的颓丧又无奈。
墨玉青使劲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于公于私都很有必要关心一下这位庆王世子了。
几天没见,他怎么换了个人似的,太诡异了。“要不,我叫几个下人过来帮你整理整理这些画像?”毕竟同朝为官又是一个院子里长大的,看见他这样总不能说我不认识你然后转头出去。
鸿锐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用了,不用了。”轰苍蝇似的。
墨玉青看不见鸿锐的脸,被晾着觉得好生没趣,就起身想往外撤。身子一动,鸿锐总算把头扭了过来,红着眼睛看看青儿,拍拍身边的椅子,吼:“你就不能陪我坐会儿?”
遇见这么不讲理的人,墨玉青也没有办法。只好小猫一样乖乖坐下来。
这年头事情都这么怪,本该难过的风大将军没事儿人儿似的对自己笑,而本该高兴的庆王世子却好像明天就要发配去和亲似的在这里难受。他们都怎么了?
等了老半天,鸿锐好象好了一点,不发呆了。抬手从画堆顶上抽出一幅画像,展开,端到墨玉青面前问:“这个怎么样?”声音还有些哑,但确实已经平静多了。
墨玉青仔细看了看画上的小姐,再看看鸿锐,“不好,眼睛太小了。”配不上你。
鸿锐点点头,把画轴卷起来,放到旁边,又拿了一幅,展开,端到墨玉青面前问:“这个呢?”
墨玉青再仔细看了看,扭头看看鸿锐还在赌气的嘴,摇头。“不好,颧骨太高了,要是生气撅起嘴来,就是一个“啊福”。”跟你现在的鬼样子很配。
鸿锐的嘴扁下去了,嘴角有了笑意,又拿了一幅,展开,没等墨玉青说,自己就念叨上了。“我的天,这是小姐,还是小姐她娘啊?”
墨玉青伸头看了一眼,乐了,也展开一幅,端给鸿锐看。“那你还没看这位呢,”
……
两个人一起做功课,做得就是快!
这晚的 ,饭厅伺候用饭的下人都格外的经心,因为不知道的什么原因,今晚 的几位大人难得的凑在了一个桌子上用膳。
庆王爷坐在主位,两旁是墨无痕和袁鸿锐,对面坐了墨玉青。这样的坐法其实已经十几年了,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后来鸿锐和墨玉青都大了,经常在外面跟朋友们玩耍,很少回来吃饭。而庆王爷也多有应酬。所以最近这几年,除了逢年过节,四个人一起用膳的次数可以说屈指可数。
其实 里的菜肴是极其讲究的,要比酒肆饭堂里的东西好得多。酒肆饭堂里的菜色为了牟利,选材下料都是斤斤计较的,味道再好也是有限。而王府里的菜肴,则是不计成本但求美味。只要几个主人吃得满意,厨子就算立了大功,根本不用考虑成本价钱花销用度,自然在选材下料火候功夫上,就非酒肆饭堂可比了。
就比如黄焖鱼翅,是用母鸡、肥鸭先调出上好鲜汤,再加上火腿,鱼翅,在文火上焖三四个时辰,然后调以干贝汁火腿末鸡油等各种作料制成的。这样做出来的鱼翅,原状完整,色泽金黄,味浓酥烂,清鲜适口。是庆王爷颇为赞赏的一道菜。
而清汤燕窝则是以汤为主的一道菜肴,燕窝软滑,汤味鲜美,益气补血非常养人,是专门做给墨无痕滋补用的。
可惜王府的饭菜虽然好吃,但还是留不住贪玩的年轻人,袁鸿锐和墨玉青平时宁肯跟朋友去吃闹哄哄的酒馆也不肯回府来吃顿象样的晚饭。
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公子们早早地就传话给了厨房说晚上要在府里用膳。
厨房总管受宠若惊,赶紧报告了墨无痕。墨无痕没说什么,只吩咐了多做几个象样的菜,派人通报了庆王爷。于是, 按例摆晚膳的时辰一到,四个人齐刷刷的都进了饭厅。
圆桌上杯盘碗碟摆得满满的。后面还不断的有新出锅的菜在往上端。珍珠雪耳、如意乌龙、蜜汁山药、桂花鱼条、糖醋荷藕……冷盘上完,就是一系列热菜。
干烧冬笋、菊花里脊、芙蓉海参、鹦鹉莴笋、金银鸽肉、口蘑鹿肉、随滑飞龙……点心也陆续跟了上来,莲花卷、三色糕、水晶饼、翠墨玉米粥……王公贵族们吃饭,没有哪个菜能吃干净的,再好吃的菜也是夹上几筷子就撤下了。
庆王爷口重,偏咸,墨无痕出身南部世家,口味清淡,喜甜。袁鸿锐喜欢干烧,墨玉青偏爱鲜香。王府的厨子早研究好了各人的喜好,一道道菜都用尽了心思。
有道是“厨子好不好 全凭一勺汤”,好厨子的绝活全在调味儿汤上,炖汤用的是精选的黑爪黄毛老鸡,以火腿、干贝、大骨、柴鸭小火调制个大半天,让汤里溶进各种名贵美味之精华。汤色如润玉,汁味浓香、鲜美沾唇。再以上品鱼翅、鱼肚、鱼唇、螺片等入汤中细制,……这样的讲究,也只有这样的府第才能享用。
就连不起眼的小菜,麻油酱萝卜之类的也都精雕细刻,仔细钻研。用墨无痕的话说就是:摆上桌面的东西,怎么也要留个富贵牡丹的影子,顶个吟风弄月的名字,否则怎么能配得上“朱门酒肉臭”的恶名!
第十三章
庆王爷是个沉稳刚健的人,吃饭的时候也是目不斜视,有条不紊。
墨无痕天天窝在家里饭量不大,挑挑拣拣,几筷子就吃了个半饱。等着上菜的功夫,喝口汤,看看对面的袁鸿锐,话却对着墨玉青说出来。“青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嗯,交接完了我就没事了。” 墨玉青这两天没胃口,吃什么都不香,这时弄了个鱼头在碟子里慢慢地拆。
“您别担心,青儿快去快回,顶多也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是吧,青儿?” 鸿锐这两天上火,满嘴都是大泡,吃饭也疼,说话也疼,抢着说话就更疼。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到底是你去还是我去?”墨玉青觉得鸿锐简直就是一只快嘴八哥。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不抢的话头。就显他知道的多!
墨玉青的长睫毛狠狠朝鸿锐扇了一下,抠出鱼眼睛下面的一小块嫩肉放进嘴里吃。想想还是笨嘴的禧子可爱,不会让人有种想掐死他的冲动。
“我……”鸿锐嘴里疼得直吸气,看着青儿,想分辩,却当着父亲的面不敢放肆。委屈得两条浓眉拧成了麻花,把一张俊脸弄得跟个新摘的小苦瓜似的。
庆王爷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鸿锐碗里。鸿锐看看,缩起脖子老实了。庆王爷的意思不用说,说出来就是: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哼”,墨无痕把胳膊肘支在桌边上,手掌撑着下巴,眯着眼看好戏。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继续吃饭的时候,墨无痕慢慢抛出自己酝酿许久的话。“青儿,你要是不用赶着回来,就晚点回来吧!”
一滴冷水掉进热油锅。
啊?这次不仅鸿锐吃惊得合不上嘴,连认真吃饭的庆王爷也停住了筷子看过来。
本以为墨无痕是不放心墨玉青,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是舍不得他在外面受苦,希望他早点回来。可是,他怎么倒让墨玉青晚点回来呢?
墨玉青也放下鱼头,扬起眼睫看向自己的爹。
丹凤眼笑咪咪的弯成了月牙,柔美得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去醉死在里面。好看的嘴角也翘着,甜甜的让人提不起半点防备。
“爹,你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么?”墨玉青黑漆漆的眼睛专注地看向墨无痕,爹笑得越好看,事情就越严重。
知父者,莫若子,墨无痕心里颇为满意。笑容更浓,声音更润,“我听说吴家有位故交嫁在遥城抚远府,你回来的时候,顺路帮我去看看她吧,她丈夫……”
还没等墨玉青点头,庆王爷就不干了,大手伸过来按住墨无痕的手臂,急急打断了墨无痕的话。“无痕,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你怎么还要联络?!……我看,还是算了吧!”
真的算了吧!不是建议,是恳求,恳求你放下从前。
你可知,你一个人的从前折磨的是两个人的心。
墨无痕不动,丹凤眼缓缓的闭上,又缓缓地睁开,好像许多年的光阴就这样从眼波中流转了过去。
时隔多年,才有了足够的勇气面对从前。因为自己知道,只有当自己能坦然面对从前的时候,才真的能放下从前。
“是啊,多少年了!……错过了那么久,总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有些事,不是不想忘,而是忘不了。有些伤害,刻骨铭心,任时光也洗磨不掉。纵然隔了百年,依然可以看到泪的痕迹血的颜色。这伤这痛如手背上的烙印,无法抹去。……
笑容留在脸上,眼中却满是伤痛。墨无痕幽幽的一句话堵得庆王爷没法再往下硬说,只能蹙起浓眉,拿出复杂的眼神一个劲地看向墨无痕。
庆王爷和墨无痕两个人在这边眉来眼去打哑谜,听得那边袁鸿锐和墨玉青两个一头雾水。墨玉青看看鸿锐,用眼睛问他,“他们什么事,你知道么?”
鸿锐缩缩脖子,不敢使劲摇头,只能晃晃眼珠子表示自己不知道。
墨玉青有点失望,心想鸿锐你真是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瞎打听,知道的都是没用的,怨不得让人烦呢。
又有菜上来,墨无痕不理庆王爷,只埋头吃饭,庆王爷欲言又止再没心情吃饭。鸿锐和墨玉青看看风声不对,都不再说话,低下头匆匆把晚膳用完。
吃完饭,鸿锐拉了墨玉青去东院看他新找来的一本棋谱,这边庆王爷跟着墨无痕进了西院的画室。
“无痕,当年是吴家悔婚在先,并不是受你家连累。吴家衰落另有原因,吴家小姐自己选的夫君,虽然地处偏远,但这些年待她也算不错,你又何必要横生枝节呢?”庆王爷一听墨无痕说到抚远府,就知道了墨无痕的意思。
自己当年拒绝了墨无痕之后,墨无痕就跟门当户对的吴家小姐订了亲。外面风传那是一对金童玉女,吴家小姐早已仰慕墨无痕多时,难得有情郎肯浪子回头眷顾怜惜。家世般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美景,想来让人羡慕。
谁知风云突变,墨家出了事,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吴家贪财,见墨家败落只当不曾跟墨家有过婚约,转头将吴家小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官宦人家的儿子。
后来几经辗转,那官宦人家的儿子到了抚远府陈家门下做事,这几年一直住在遥城的抚远府。这些事庆王爷都知道,却都没有告诉墨无痕。
庆王爷深知墨无痕的性情,墨无痕侥幸未死,这些年一直在打探家人的下落,知道了吴家小姐的消息,只怕要提起旧事,又惹来一场伤心。万一那吴家小姐对墨无痕旧情未断也还有意,那可就不好办了。
“无痕,她已经成家这么多年了,你再带消息给她,让她夫君知道了,只怕多有不便吧。” 庆王爷温言软语,小心劝解墨无痕。
“嗳,” 墨无痕叹口气,有些心灰意懒的失神。“我难得找到一个跟我家有些关联的人,你还疑神疑鬼的。”
这话一说出口,庆王爷象被当众剥光了衣服,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尴尬地笑笑,咽下满肚子的话,悄悄退到灯影里隐藏。
墨无痕也不看他,只看着跳动的灯光,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当年我家散了的时候,她家里买了我家不少下人,难得她这份心意。这个人情,我既然没死,总是要还的。”
经过了太多的背叛与颠覆,你不会再轻易相信一个人,也不会再轻易记恨一个人。就比如眼前这吴家小姐,她又何尝不是个可怜的人?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理解的;那种绝望的折磨比漫长的等待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一点,墨无痕深有体会。
“如今我让青儿去看看,也就是想还她个人情。你以为,我还能有当年的勇气,去人家府上夺人么?”
墨无痕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是当年一段轰轰烈烈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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