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悲剧。
程汐澈回来了。他见到的是眼睛通红的妻子与被全身管子仪器包围的岳父。他刚刚向事务所请了五天的假,是再三向老板保证不影响工作进度恳请回来的。
端木松已经陷入了昏迷,医生宣布了他的死期将近。钟海棠还是没有回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叫她回来?”六神无主的她问自己的丈夫。
那个继母,岳父的第二任太太,她回来有什么用?换回不了端木松的健康与清醒。
“随便吧。”
可她毕竟是岳父的妻子,能不告诉她这个消息吗?于情于理好像都不行。
钟海棠的电话倒是来了,可她说的却是要让端木松汇钱,原因是身边带着的钱都花完了。
她红肿着眼睛,哽咽地让她回来。
钟海棠却不愿意,因为她还没有玩够。
“回来吧,阿姨,我爸住院了,你来看看她。”
“没事的,你爸还是那些老毛病,他每年都要住一次院,我过几天就会回来。”钟海棠意识不到问题的严峻,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对她说。
“我替你订最快的机票,你回来吧。这一次他病得很严重。”
“我还没有玩够呢。过两天吧,你能不能先汇一万给我,不,两万吧,好不好?”钟海棠开口仍是要钱。
“我爸病得很重,也许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你赶紧回来好吗?”她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她。
“别骗我了,他身上有哪些毛病,难道我还不清楚吗?我现在没有钱,快要睡大街吧。过两天我一定回来。”
她的手机开了免提。站在妻子旁边的程汐澈听得一清二楚。
“阿姨,爸的病情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他现在患了重病,已经快不行了。”他抓过手机对钟海棠说道。
“这老头子是不是怕我花光了他的钱,所以才那样让你们骗我啊。现在倒是越来越有能耐了,居然咒自己生病。反正我说过过两天我一定回来。“钟海棠仍然不肯立刻回来。
程汐澈觉得没有必要跟这个女人再说下去了,她要的是钱。他替端木尘把手机掐断了。
“怎么办?”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下来,顺着脸颊直流,又滴到了她的嘴唇上。
端木松的病情来势汹汹,他已经要依赖营养液才能维持生命的地步。他觉得岳父这一关难过了。
可是他又不是医生,无权决定他的生死。他搂住妻子的肩膀,贴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道:“没事,他一定会没事的。”
她回头隔着玻璃窗看到她的父亲,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昏迷中的端木松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唯有屏幕上反映着心率还显示着他在呼吸。
昨天她的父亲还说了那么多的话,好像把什么都交待清楚了。她突然后悔听到端木松讲得那番话,他为什么要讲呢,就好像在交待后事一样。她还希望在将来的日子能好好地孝敬他,她出资购买的那套房子,他只住了没多久。为什么他要离开自己呢?
幼时的她对母亲的离开,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只知道在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父亲那愁眉不展的脸在暗示着她一些什么。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一言不发的父亲,就像今天这样,惘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间查在端木松胸口的那根管子连接的仪器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接着她看到护士医生团团地围住了端木松。她急着扒着玻璃窗想看分明。可白色的身影叠叠层层地将她围住。
随着一番急促而令人心慌的滴,一切都静止了。白色的身影散去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身上的那些管子,那些仪器都不见了。可她也看不清父亲的脸,因为被白色的布覆盖住了。
这些情景似曾相识。她看过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儿子,小小的身体躺在床上,也被白色的布从头到脚都盖住了。她踉跄地走向门口,医生与护士已经走出来了。她看到他们的嘴巴在翕动,却听不清他们讲的话。她只想跑到父亲的身边,只想跟他说几句话。
他现在一定很孤独,很寂寞,一个人躺在这里两天了,除了护士就是医生,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
端木松的尸体被担架推出来了。她立刻就扑向了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她找到他的手,他的手一点也不冰。
”小尘。“是程汐澈的声音。
她本能地大叫着:”不,我爸他没事,对吧。“
程汐澈蠕动了嘴唇,却没有说话。
”你跟我说他会没事的,对吧。“她大声地重复了自己的话,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下来了。
她扯掉了覆盖在端木松脸上的布。
父亲的脸瘦得颧骨高高地突起,闭着的眼睛部位就是两个大窟窿。可是他不像死去的模样,倒像是睡着了。
“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小尘,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她喊得撕心裂肺,哭得歇斯底里,可是端木松再也听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后来她被程汐澈拉走了。
端木松的尸体被接回了家,灵堂布置了起来。负责殡葬一条龙人员也到家来了。他们忙着给尸体擦洗换衣,对此见惯不惯。只有端木尘,她坐在小板凳上,一身素稿,往炭盆里丢纸钱。程汐澈把两个小孩子送到何月家去了。
这种场合对小孩子并不适合。
他陪在她的身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别太难过了。“
他的话刚一说出口,就看到她眼中的泪珠直滚滚地下来了。
”我爸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为什么他就这么走了?“
任是谁也接受不了亲人猝然离世的噩耗,明明这次回来,端木松很高兴,还嘱咐她以后多带孩子回来看看他。他们还说好到时要一起去家庭旅行。他还说她煮的饭菜有家里的味道,还说以后要带小满去放风筝,为什么这么多说出来的话都还没有兑现他就匆匆离去了呢。
他抚着她单薄的肩膀,这几天她已经瘦了一圈。原本就尖削的脸就显得更小巧了。他望着炭盆里纷飞的纸钱黑末,无从说起。
“你别再难过了,否则爸也走得不安心。”
正在这时,钟海棠居然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愣住了,还以为自己走错了。等她看到桌子当中摆放着自己丈夫的遗相时,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走错。她胳膊上还拿着一个软软的大包,接着手臂垂下,包就落了地。她就那么半张着嘴,像钉子那样钉在原地。
“我……是你们搞错了吧。谁过世了?”钟海棠打扮得意气风发,时髦地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可是端木松的遗相使她脸上的这股活力被收得无影无踪了。
没等端木尘发话,钟海棠就已经变了脸色冲到她的面前来,指着端木松的遗相说道:“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你爸人呢?”
“他走了。”她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回答了钟海棠的话。
“走?他上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你们真是搞笑,为什么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玩死人游戏很过瘾是不是?”钟海棠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不愿意去相信,她不愿意去承认这一切。
“我打过电话给你了,说他病得很严重。”她面无人色地继续说道,“是你不相信而已。”
钟海棠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千足金的手镯。她在外面这十几天,日子过得有多舒坦,要不是她把钱用完了,真不想回来了。可老头子怎么也不肯给她汇钱,她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了。
那通电话,她以为老头子的女儿是故意夸大了事实而已。她知道老头子的身体并不好,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出。她只不过是去旅游一下嘛,为什么回来一切都改变了?
”爸过世了。“程汐澈再次强调。
”你们别吓我啊,我年纪大了,心脏经不起打击。我走的时候,他明明好好的,这还是他让我去旅游的嘛。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不肯让我去旅游。可这一次出手这么大方,拿了五万块给我。老头子不会这么做的,他不会这么狠心丢下我。“钟海棠自欺欺人地说道。她不愿意相信。她跟老头子的生活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她这次去香港还特意给他带了几件polo衫。她在那边过得非常愉快。可是一回来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
“他死了。”端木尘哽咽地说道。“死于癌症。”
“啊,他怎么会得了这种病,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钟海棠不置可否。
她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她在的这几天,他都是好好的,没有什么异样。
“你要去见他吗?”她把手上最后的一把冥钞丢进了炭盆里,站起身来。坐着的时间太久,她的膝盖微微地有些泛酸。
“我……”钟海棠看着她的装扮,吃惊地说不出话来了。
最终她还是领着继母去见了端木松。
端木松躺在水晶棺材里。他的两腮已经深深地凹了进去。他现在这样看自己的岳父,就是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钟海棠仔细地辨别这张脸,就像研究出土的文物一般。
“他怎么走了?他怎么能这样走了?不是他让我去旅游的吗?为什么?你告诉我,这几天你是怎么在照顾他的?”
钟海棠激动万分,抓起他的一条胳膊,把他拽得很紧。
“这种事没法预料。”他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把残酷的事实告诉她。
“不,老头子。”钟海棠大半个身体都扑在了水晶棺材板上,硬冷的感觉刹时间就穿透了她的身体。“你怎么走了啊?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钟海棠又哭又闹,她与程汐澈两人熟视无睹。
钟海棠闹够了又哭累了,这才回房间休息。
“你也去睡一会吧。昨天晚上都没睡好。”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到遗相上:“我要陪着我爸。”
“可是你这样会撑不住的。”
“我不管,我一定要守着他。”
他知道自己是拦不住她的。既然拦截不了,只好继续陪她坐下去。
到了第二天,钟海棠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她走到灵堂,看到他们两人仍然坐在那里,便说道:“你爸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没有。”她脸色发白地说道。
“怎么会没有,这几天不是你陪着她吗?”
她不语。
”那么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把我的要求向你们说一遍。“钟海棠哭了一夜,几乎没有阖过眼。
他们俩夫妻仍然保持沉默。
“汐澈你是律师,要为我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