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对孔子,能有何坏心眼呢?”
面对桓谭的揣测,第五伦如此回应,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也确如他所言。
武德四年(公元28年)三月初,第五伦进入曲阜城,拜谒孔庙的过程,简直可以用乏善可陈来描述,他的御驾仪仗受到了鲁人的热烈欢迎,像楚汉之争时刘邦已平天下,唯鲁地为“鲁公”项羽守节不降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刚赶走了赤眉,好容易迎来还算讲规矩的“王师”,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孔家作为五百年学阀豪门,家风尚在,接待帝王将相早就成惯例了,颇为熟练,他们连赤眉军残部都能伺候得妥妥帖帖,更何况第五伦这位有望重新一统天下的魏主呢?自然是恭恭敬敬,孔子的第十六世孙孔志亲自跑到城外相迎,又小心翼翼地在前先导。
第五伦也给面子,进城第一件事便是:“予欲以太牢祀孔子。”
于是又一场轰轰烈烈的祭孔庙仪式开始了,第五伦一板一眼拜祭后,对孔志及随驾的桓谭等人道:“予自结发便读《论语》,从孔子言行,想见其为人,诗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今日终于到了圣人故里一观究竟。”
第五伦道:“适鲁后,却见此地虽刚结束赤眉贼乱,然而仲尼庙堂车服礼器齐全,诸生哪怕身处乱世,仍不忘以礼治家,予心大慰啊!”
他指着自己道:“但凡天下君王,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嬴秦、刘汉、新莽皆如此,多者二百年,少则十余载。唯独孔子,竟传十余世,至今学者宗之,历代不绝。不论天子王侯,皆言六艺者,甘心为夫子后学,立言立德立功若此,孔子可谓至圣矣!”
第五伦这一番对孔子的花式吹水,让孔氏家主孔志听得很舒服,他觉得第五伦言辞诚恳,应该都是真话,这下家族地位稳了,起码又能苟个百来年,继承过去一切利好,与魏始终。哪怕这魏朝灭亡,他家再换了主人就是,不会有丝毫变化。
谁叫他们是圣人的后裔呢?高贵的血脉注定坐享一切。
而这时候,第五伦却要孔家人将“孔子画像”拿出来一观。
“早闻孔子徒人图法,故而只有在曲阜才有孔子真容,愿一观究竟!”
皇帝的要求,孔氏当然不敢拒绝,很快就从内堂取来了平日轻易不示人的孔子“真相”。
这是一幅古旧的帛画,颜色都已经泛黄,孔子以侧身像的形势立于其上,然而与后世常见的形象不同,映入第五伦眼中的,竟是一位纤瘦且风度翩翩的儒雅男子,唯一不同就是身材略高于画上诸弟子。
这让第五伦略感诧异,问孔志道:“孔子真容,与外界传闻大为不同啊。”
外面是怎么传的呢?一般的还只是说孔子高大威猛、相貌奇异,而最常见的说法,则是把孔子描绘得……不像人了。
第五伦道:“予在长安时,有一本《春秋纬演孔图》流传甚广,上面说,孔子身高十尺,阔口若海,额头似山丘,脸方正,眉角如月,额头长了角,唇很厚,辅喉骈齿,走路像龙,更有龟脊虎掌,腰大十围,胸膛若矩尺一般规矩。”
这已经够夸张了,真按照描述画出来,第五伦怀疑这不是孔子,而是龟丞相。
接下来更离谱,第五伦都不敢想那形象:“再加上圩顶,大鼻,肩膀高耸若翼,声同雷声,立如凤崎,坐如龙蹲……”
这下又成雷震子了,第五伦只忍着笑:“此外,眉分十二彩,眼睛有六十四种特点,舌上有七重纹理,手纹深长,仿有上古钧文。”
第五伦指着自己胸膛比划:“最离奇便是,那书上言之凿凿,说孔子胸膛前刺着六个字。”
“制作定世符运!”
孔志知道,这可不是第五伦瞎胡说,这本《春秋纬演孔图》真实存在,乃是公羊派向谶纬化发展后的“名作”之一,这玩意比五经好懂,所以在民间流传甚广,也算是成功地打入了“下沉市场”,收获了大批文盲笃信。一来二去,甚至成了当世普遍认可的孔子形象,越传越离奇,反倒是孔家珍藏的这战国古画,外人知之甚少。
但孔家面对这百年来愈演愈烈的孔子形象异化,明知道是假的,却不站出来指正,反而乐见其成。
道理显而易见,孔子越是被神化,孔家的血脉就越被崇敬,他们的地位就能更加稳固。
然而孔家毕竟聪明,平日只暗暗推波助澜,自己却从来不下场搞谶纬,眼下第五伦询问,孔志便故意装糊涂,一问三不知,只说这画祖上传下来便是如此,乃是孔子唯一真容,外头谶纬是乱编!
第五伦似乎真对孔子身世来了兴趣,继续追问:“《春秋讳演孔图》又言,孔子母游于大泽之陂,感黑龙之精而生丘于空桑,故而孔子是黑帝之子,故曰玄圣……”
这故事编得太没诚意,“感赤帝而生”的刘邦和他老妈刘媪直呼内行。自然,这谶纬之书倒不是故意要黑孔子“野合而生”,只是单纯想把孔子身世,和夏商周感天而生的帝王一样,说成是“神之子”!
这一条传言,孔家同样知晓,但他们也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享受了“神之血脉”的好处,同时也避免了政治风险。
“黑帝之子”“玄圣”听着带劲,但面对这位号称“五德俱全”的皇帝,孔志生怕引起他猜忌,当第五伦询问此事真伪时,孔志当然要矢口否认了!
“陛下,绝无此事!”
“原来如此。”第五伦似是松了口气,出了孔庙后,对随驾群臣及来凑热闹的鲁地诸儒笑道:“看来《春秋纬演孔图》等诸多谶纬,皆是虚言?”
一石激起千层浪,部分儒者这才意识到皇帝这句话的严重性!
自从董仲舒搞出天人感应以来,说,谶纬就开始与汉儒们如影随形,依靠天人学说,援引阴阳五行,大搞预言、灾异、祥瑞。
毕竟要学通五经门槛太高,这种主动引入迷信预言,搞“下沉市场”的学说,收获了大量信徒,于是不独公羊家,榖梁派也紧随其后,哪怕是刘歆开创的古文经派,也热衷于此。
在第五伦看来,伴随五经被大量简单的谶纬劣币驱逐良币,儒学越来越像“儒教”,孔子也快变成“圣子”“先知”来膜拜了。
今日他明为拜庙尊孔,但言语中,大有不信谶纬的趋势,孔志不敢答话,但同样尝到了神化先贤甜头的其他人,却再也忍不住了,这笔吃了上百年利好的大生意,可不是轻易能放弃的。
“陛下。”
一位白发老翁站了出来,却是曲阜两大家族,颜氏的家主,他们是颜回的后代,地位仅次于孔家。
“演孔图中谶纬描绘孔子形貌身世,虽多有夸大之言,但关于孔子先知先觉,却是确实有其事。”
第五伦就怕整个鲁地的儒士都和孔家一样圆滑不接招呢,见有人跳出来,遂笑道:“哦?何事属实,颜卿且说说看。”
言罢还瞅了一旁的桓谭一眼:“今日博学之士颇多,都一并听听!”
感受到第五伦这个小眼神,桓谭顿时恍然大悟。
“陛下还说‘予对孔子决无坏心思’,原来就等在此处!”
却听这老颜翁摇头晃脑道:“纬书中说,吾祖颜子(颜渊)与孔子俱上鲁泰山,孔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而后向东南望去,竟望见千里之外,吴都姑苏阊门外,系有一匹白马,遂指予颜子看,然而颜子只能看到吴阊门外有如系练之状。”
“孔子遂以手轻抚颜子双目,纠正其看法,而使其能见白马,然而下山之后,颜渊发白齿落,遂以病死。”
“究其缘由,是精神不能若孔子,强力自极,精华竭尽,故早天死。”
听完后,第五伦心里直呼好家伙,他还是小看纬书了,连瞳术都弄出来,这孔子目看千里,还能传功,传功导致大徒弟精神力难以承受而死,这已经不是武侠,而进阶到玄幻了!这群搞谶纬的俗儒,不去写小说实在浪费。
然而那老颜翁却对此笃信不疑,反复强调:“此乃先祖代代相传之事,焉能有假?”
“奇哉。”第五伦拊掌作惊奇状,再度看向桓谭:“君山大夫,予令能工巧匠所制‘千里镜’,其实仅能看千步之外,岂料五百年前孔圣人,已练就一双千里眼!”
桓谭这下知道,第五伦是让自己上了,他差不多了摸清楚了第五伦的目的,是让自己下场和这颜翁辩一辩呢。
虽然颇有被第五伦当剑使的感觉,但桓谭可是连人死后有魂灵都不信的早期唯物者,对谶纬更是一贯嗤之以鼻,那颜翁绘声绘色讲的奇事,他半个字都不信。
于是桓谭遂与第五伦配合,应道:“陛下,臣能背诵《论语》之文,不见此言。再回想六经之传,亦无此语,由此可见,这故事,不过是乡野村夫为博人瞩目,随意编造,不足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