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韶言离开后,姚织锦独自在茶馆里坐了许久,倒是没浪费他点的好茶,一杯一杯只管灌下去,明明是滚烫的茶汤,却一直冷到心窝里。
天无绝人之路,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小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喧闹:由谷韶言出面,是解决这件事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一年多以前她已经为了姚家做过一次牺牲,如今,她真的能再次将自己一生的幸福做赌注,来换取他人——哪怕是亲生爹爹的片刻安宁吗?
三十天,时间不等人,贩私盐的犯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拉去菜市口。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想夺路而逃,就这样离开润州,跑回桐安去,对此地的事情从此不闻不问。反正陶爷派来送她那两个小厮尚在姚家,反正这些所谓的家人对她也着实算不上厚道,要走简直易如反掌,也并不亏心。
她知道,她不会也不能这样做。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姑娘家这会子还在外头溜达实在是有些不像话了,她才站起身,慢慢地回到姚家大宅。
姚升是一早便候在门边的,见她进了宅子,赶忙迎上来,满面堆笑地道:“二小姐咋这么晚,今儿一天累着了吧?大太太为了庆祝您回来,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好菜,现在大家都在内堂里等着您呢,小的带你过去?”
“不用了。”姚织锦斜了他一眼,“我有点累,什么也吃不下,想回房歇着去。你去跟大太太说一声抱歉,我就不过去了。”
“别介啊二小姐!”姚升连忙拦住了她。“您看,您好不容易回趟家,一起吃顿饭,花不了您多少工夫的。小的只是一个下人,打从下午就被大太太搁在这儿候着,您好歹去略坐一坐。应酬一下。否则,小的在主子面前也没法交代呀!”
跟自己家的人还需要“应酬”?这姚升,还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啊!
姚织锦被他缠得没办法,满腹心事也懒得跟他多说。只得随着他进了内堂。
宽敞的屋子里,此时灯火通明,宅子里剩下的所有丫头下人几乎都侍立在侧。饭桌旁除了已见过面的两位太太和姚志宣,姚江烈也被人扶了出来,坐在上首位。衣襟上别了一块手巾,耷拉着脑袋瞅着她,就连已经嫁出去的姚织月也回来了。
这种场合,冯姨娘自然是不能参与的,姚织锦很明白这个“规矩”,但心中难免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再加之下午发生的事一直如鲠在喉。脸色便不太好看。
二太太陈氏一见她进门就迎了过来,将她从头看到脚。阴阳怪气地道:“锦儿,满屋子人都在等你呢!我听至宣说,你去见了你爹,还和谷家那个三少爷上茶馆来着?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家,跟男子满大街的闲逛,成何体统?传出去,非笑掉人家的大牙不可!”
搁在平时,姚织锦或许还有兴致跟她弯弯绕绕个两句,但今天她的心情糟透了,这陈氏正正好撞了上来,简直是自讨没趣。她回过头懒洋洋地看了自己的嫡母一眼,清脆地甩出三个字:“你闭嘴。”
“你说什么?”从前陈氏向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何曾受过这等闲气,立刻就要跳起来。姚织锦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先呷了一口茶,抬起头道:“我说,你闭嘴,听不懂吗?二太太,想必你年纪大了,过去的好多事都忘得光光的。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这次回来还会像从前那样任你搓揉,那时候我年纪小,少不得在你面前虚情假意一番,但现在我不高兴再这样做了,你我之间有趣的事多得很,我现在不得空,你等我闲下来,咱们一笔一笔账,慢慢算。”
陈氏怔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要破口大骂,但看着姚织锦那张毫无表情却自有凌人之气的脸,竟有些胆怯,嘴里不干不净地叨咕了一句什么,摔摔打打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室内的空气顿时冷到极点,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面上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丫头冬梅原本端着一盘野笋炒肉正要上菜,见此情景给生生吓住了,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愣着干什么?送进来呀!”姚织锦回头冲她招了招手,“我许久没回来,正好也尝尝咱家厨子现在的手艺如何。”
冬梅这才战战兢兢地蹭进来,将盘子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跑。
终究是施氏城府深些,见此情景,连忙笑着道:“呵呵,这锦儿,打小就是如此,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真真儿是小孩儿心性。你瞧,大伯可是好些日子没上桌吃饭了,今儿听说你回来,欢喜得了不得呢!”
姚织锦偏了偏头,果见姚江烈手舞足蹈地像个年幼的孩童,脸上的表情虽无法随意控制,两只眼睛里却闪闪发光,用手指着她,嘴里“呜呜啊啊”地嚷嚷。
施氏连忙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一脸亲切地道:“你大伯病后说话便有些含糊,不仔细听可没法子明白。下午我将你在京城开了一间饭馆的事告诉他,他便直夸你能干有本事,姚家的孩子在饮食行当,果然是有些天分的。”
当初他们送她去谷家抵债时,怎么没有想到她也是“姚家的孩子”?
姚织锦在心中暗暗冷笑,不慌不忙地道:“大伯真是谬赞了,那只是一间小饭馆,一年到头拼死拼活也挣不了两个钱,勉强糊口罢了,不过我运气好,借着我师父的威名还算能过得下去,万万不敢挂着姚家的名声在外招摇的。”
姚江烈嘴里又是一阵呜呜啊啊,施氏依旧凑过去听了,回身道:“大伯问你师父是谁呢!”
“陶善品。”姚织锦静静地吐出三个字。
听到这个名字,姚江烈的手臂挥舞得更加厉害,若不是行动不便,他简直都要跳起来了,慌得施氏赶紧摁住他,道:“老爷别这么激动,自己的身子要紧啊,那位陶善品,是很厉害的人物吗?”
姚江烈拼命招呼着她低头,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施氏脸色一变,道:“老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砰”姚江烈在半空中胡乱挥动的胳膊打到桌上的碗,将它带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憋了半天,好容易从嗓子里逼出一声变了调的叫喊:“说!”
施氏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再看向姚织锦时,眼中便有了两丝寒意:“老爷说,要把珍味楼转给锦儿,由她打理,重振珍味楼的声威。”
室内又是一片寂静,片刻后,陈氏忽地跳了起来,一叠声地嚷道:“大哥,这不合规矩呀!说句不好听的,锦儿可是姨娘生的,又是个女孩儿,有什么资格掌管姚家的祖业?你别以为我是给自己打算,我月儿已经嫁人了,珍味楼千算万算也落不到她头上,我是替至宣不值啊!他可是嫡长子,珍味楼怎么也该归他才对!”她说着转向姚志宣,“哎哟,你这个老实孩子,平常不计较也就罢了,如今此事与你利益相关,你也好歹说句话呀!”
“好端端地,扯上我做什么?”姚织月怯怯地道。
姚志宣有点忐忑地瞅陈氏一眼,挠了挠后脑勺:“二婶儿,那啥……我是没意见的,妹妹聪明能干,不像我,是个不中用的,珍味楼在她手里,必能起死回生。再说,我已立志要考功名,不愿意在酒楼里打滚儿,所以……”
陈氏叫嚷得愈发厉害:“哎呀,大嫂,你倒是说句话呀!至宣这孩子,真是气死人了!”
姚织锦在旁冷冷地看着她嫡母表演,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说白了,若不是眼下到了快要倒闭的地步,姚江烈又怎舍得将珍味楼交给她?这个老狐狸,嘴里含混不清,算盘却比谁打得都精!表面上看,他是被陶善品的威名所慑,对姚织锦另眼相看,但实际上,他是打算将这烂摊子扔给这个小侄女,到时候,若珍味楼真能好起来,自然是他眼光独到,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珍味楼真个垮了,责任也全在姚织锦身上,与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想到这里,姚织锦便微微一笑,道:“现在说这些可太早了,我这次回来本是为了爹爹,他此刻身在大牢之中,命运未定,我哪有心思想其他事?”
“可不是吗?”施氏连忙接嘴道,“老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不是跟你说了吗?锦儿如今在京城开着一爿饭馆,等这头的事儿有了定论,保不齐她还想着要回去顾着自己的生意呢,哪有功夫管珍味楼?我看,不如过些日子再说吧。”
姚织锦毫无耐性与他们周旋,在内堂坐了一会儿便推说累,退了出来。她得好好回房去想清楚,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下午谷韶言说的那番话,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被冯姨娘知道了,自然又是一番忧愁,而陈氏一旦听说,依她的性子,还不窜上天去?只怕磨破了嘴皮也要让她攀上这棵大树,日后也好借着乘凉呢!
她不想轻易认输,更不愿让谷韶言得了意。但她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可能到了最后,这件事真会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她的后半生,也许注定了……
她忽然想到了凌十三。临行之前,他应承了会在京城等她回去。她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认准了,终有一天,会和他有一个好结果。可是现在呢,那一天,真的还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