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算,姚织锦和陶善品初初相识那阵儿,弄雪阁好像也是刚刚开张没多久,这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要关张大吉了,实在是令人觉得有些讶异。按说,那田芸香是陶爷的徒弟,厨艺想必不凡,又找了一个有钱的男人做靠山,她开的饭馆,生意应该不错才是,怎会弄到做不下去的地步?
姚织锦一路走一路想,经过清心药庐,便进去将鸢儿叫了出来。她第一次和田芸香见面时,就被她在脑门子上砸出个大口子来,这种大礼收一次就够了,她可不想再来一回。今天这场会面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再次一言不合那女人又要动手,身旁的谷韶言和卢盛自然不便出手相助,有鸢儿在,好歹还能帮上一点忙。
一行人来到松宁寺旁的弄雪阁,打一进门,姚织锦就吃了一惊。
店里的桌椅板凳被掀得乱七八糟,碗碟碎了一地,各种食材扔的到处都是,冷不丁一看,倒像是刚刚经过什么祸事一般。大堂之内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伙计都站在门外,满脸仓皇之色,不时低头窃窃私语两声,仿佛是店里发生了什么说不得的大事。
卢盛见状也是一愣,自言自语道:“刚才来看铺子的时候还好好的,咋一转过背,就闹成这样了?”他随手拉过旁边的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问道,“小哥,我们是来瞧铺子的,你们老板呢?”
“嘘——”那小哥连忙将食指竖到唇边示意他们噤声,同时,另一只手指了指楼上。
这弄雪阁是间一楼一底的铺面,装潢得果真十分有雅趣。虽此刻看来满目狼藉,但大到一桌一椅,小到杯盘碗碟,皆是非常讲究的。这房子比玉馔斋大上一些,楼下是饭馆大堂,楼上应当也未设雅间。辟出来做了账房和内室。姚织锦便抬头朝着楼梯的方向瞅了两眼。静下心来,果真听到楼上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老爷,你再宽我些日子,只要一拿到钱。我立马……求你了,你这时候赶我出去,让我孤儿寡母的何处容身?”
这话音里带着哭腔。听起来有两份熟悉,姚织锦没费多大功夫,便分辨出那正是田芸香的声音。
“你当我乔安泰是开善堂的不成?你既已打定主意。就别怪我翻脸无情。如今你我已毫无关系,我凭什么要善待你?”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却是威严而又冷酷的。
“我好歹跟了你一年,一直从旁小心伺候着,我……”
“甭往你脸上贴金了,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乔安泰只要当街一站。哪个女人不是趋之若鹜?这一年我也没亏待过你,现在我是给你面子。希望好说好散,惹急了我,我让你在这桐安城里再无立足之地!”
姚织锦心下愈加纳罕。楼上的女人是田芸香,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另一个人,应当正是她在丈夫急病死后跟的那个有钱人。如今听来,他们像是要分道扬镳,这真奇了,田芸香可是个颇有些手段的女人,怎会允许自己走到这一步?
她兀自胡乱想着,忽见楼梯尽头出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头皮刮得青光,只有脑袋顶上留着一撮黑发,手里拎着一支竹笛,满脸严肃地站在那儿,下撇的嘴角似乎带有某种鄙夷的意味。
“小牛!”姚织锦一惊,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她这次来到京城,在清心药庐便没有寻到小牛的踪影,好几次想问问谢天涯和红鲤,都被别的事岔开了,自己也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这时候却见他在弄雪阁里出现——谢天涯曾告诉她,小牛的亲娘正是田芸香,难道,他们终究是相认了?
许是听到姚织锦的呼唤,小牛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并没有过来,只是冷冷地撇过头,缓缓走下来,身影淹没在楼梯的暗影之中。紧接着,一个男人从楼上疾步走了下来。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锦衣华服,身材虽有些发福,却仍旧算是相貌堂堂,想必正是那乔安泰了。他紧皱着眉,将楼梯踏得咚咚直响,看样子似乎是要拂袖而去。田芸香从后头扑了出来,站在楼梯边倚着栏杆发狠道:“乔安泰,你不要欺人太甚了,我跟了你这一年,自问并没有对不起你,当初我夫君……”
乔安泰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田芸香身上一抖,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这里头有事儿啊……”谷韶言原本久未说话,这时候突然摸了摸下巴,勾唇一笑,清淡地吐出这一句。姚织锦回头瞪他一眼,就是这一瞪的功夫,乔安泰从他们几人身边掠过,领着门口跟随的几个小厮,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田芸香在楼梯上发了好一会子呆,远远望去,她披头散发的,满脸泪痕满布,看起来竟有点儿可怜。她用手搓了搓面颊,强打起精神来对门外的伙计道:“赶紧把店里收拾一下,要是有人来看铺子,这幅情景也太不像样。”
几个伙计答应着回到店里收拾起来,姚织锦便信步踏入屋中,抬头对田芸香遥遥招呼道:“田姐姐,别来无恙?”
田芸香一阵怔忡,待得看清来人,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从楼上下来,径自冲到姚织锦跟前,气势汹汹地道:“你来干什么?知道我落魄了,就来看我的笑话?你别高兴得太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后,咱们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景象呢!”
姚织锦冲她笑了一下:“我是来看铺子的。”说着回过头,见小牛背脊抵着楼梯坐在地上,手里反复摆弄着那支竹笛,便冲他招了招手,笑道,”小牛。你不认识我了?见到我都不打招呼,好没礼貌!”
小牛抬脸剜她一眼,坐在那儿没动。
田芸香也往小牛的方向看了看,转脸道:“你看铺子?我真是孤陋寡闻,倒还不知你玉馔斋在京城已经火爆到要开分店的地步了!京城那么多店面,你非得上我这儿来做什么?我的铺子不会盘给你。你赶紧给我走!”
看来。这女人的确是被逼得急了,从前那些虚与委蛇的招数,全被她抛在了脑后,当着人就急赤白脸起来。姚织锦莞尔一笑。道:“你别误会,我之所以来看你的铺子,是因为我的伙计告诉我。这里很合适。真要论起来,咱们当初也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恩怨,只是没想到你如今到了这样的境地。我瞅着你应当也是急需用钱的,咱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谈谈?”
田芸香听她这么说,就明白刚才自己和乔安泰的对话都被她听见了,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瘫在了椅子上:“你一定很得意吧?没想到,我竟然会落到被你一个小丫头嘲讽的地步。你说想要铺子是吗?行!我这间店面房契地契都是现成的,不租只卖。你若有诚意,就拿出一百八十两现钱!你也看见了。松宁寺前常年熙来攘往,是个人流极多的地方,一百八十两银子银子,这店面就彻底归了你,从今往后,跟我……跟我毫无瓜葛!”
她虽发着狠,语气里却包含着不舍之意。
京城的地价房价,姚织锦也是有所了解的。松宁寺前的一间二层店面,要彻底买断,一百八十两,并不是什么太过分的要价。这田芸香之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让她连一点与人争辩的心气儿都没了?
“一百八十两,可以。”姚织锦就点了点头,“你我之前虽有不睦,但在商言商,你这铺子对我来说是很合适的,再讨价还价,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我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银,要不,咱们先立个字据,过二日,你寻一个可靠的中人,咱们再把契约签了,你看如何?”
“你答应了?”田芸香却是有点不太敢相信,连忙抬起头问道。
“我为什么不答应?”姚织锦冲她笑了笑,“我说过了,这铺子是我需要的,你要的价钱,也并不离谱,我没什么好挑剔的。”
田芸香愣了愣,用手摸着自己的脑门,坐在桌边想了好久,才忽然醒过神来,回头对一个伙计道:“赶紧准备纸笔,把地契房契拿出来给姚姑娘过目!”那架势,仿佛生怕姚织锦会反悔一般。
那伙计赶紧跑上楼,从内堂捧出装着房地契的匣子,另有拿了几张素笺和文房四宝,送到几人面前。
姚织锦将房地契拿出来看了看,见上面标明的价格也是一百八十两,就先放下心来。这田芸香看来压根儿就没打算在这店面上赚钱,她到底遇上了怎样的困难,让她这样迫不及待地要关掉弄雪阁?
两人很快便立了张字据,说好中人和经纪由姚织锦这边张罗,两日之后在弄雪阁正式签契约。商议好,姚织锦站起身来正要走,田芸香朝她脸上看了一眼,道:“你嫁人了?怪不得这样财大气粗,当初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到最后,还不是要靠着一个男人给自己撑腰?”
姚织锦便回头冲她一笑:“是,我是嫁人了,但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苦得来的。我夫君虽然也会对我施以援手,可是,我永远不会允许自己依附着他生存,不至于他一离开,就活不下去。”
田芸香冷笑了一声没有作答。姚织锦看着她那张灰败毫无生气的脸,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落忍。
“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跟我说。”这句话她说出来就后悔了。要是被陶爷知道她想帮田芸香,非抽死她不可!
“你要帮我?”田芸香霍地抬起头,“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说想帮忙,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小牛。”姚织锦冲着小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