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时汝阳乱极。
明明两国和谈,然如玩笑一般。陆三郎早已去信周边郡城,提防北国毁约。于南阳地段,南国军队首先毁约。而于汝阳,却是北国军队先行毁约。大地震如雷,北国铁蹄杀至城下,欲攻城而入——
“哐!哐!哐!”
树个木桩被将士们合抱,一次次重重撞向汝阳城门。城墙上方落箭如雨,而又有北国先锋兵顶着箭雨,一只只飞索扣上城墙,向上攀爬。北国先锋兵一旦入城,满城不是将士,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庶民,这些将士眼睛不眨,便开始大肆杀戮。
当下里,惶恐的百姓哭叫不觉,一股脑地挤到南下的城门口,拍门、撞门,要求离开汝阳逃难!
范清辰拉着罗令妤,跌撞无比地奔跑在城中。范四郎的两个侍从护着二人,帮两人开道。这个时候,街巷四处起火,时见敌人持刀杀来。官兵冲去前线,城中秩序无人管理。范清辰和罗令妤在人中飞奔,罗令妤这时也不想着和这位范四郎分道扬镳、各有各路了。以她的美貌,这时与范清辰在一起,反而要安全很多。
“郎君救命!女郎救命!我的孩儿不见了……”路遇哭泣少妇,拉拽着二人求饶。
“女郎,女郎!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我夫郎不在了,家里无人了,让我跟着你们做牛做马吧!”少妇苦苦哀求,见这郎君和女郎衣着华美、女郎身上的嫁衣更是光华流离,立即认出这两人是上流士族人。少妇在不知如何自主的时候前去求助……
然而无人理会。
罗令妤眼神不变,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以她的现状,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救人。本性冷漠自私的女郎,在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的情况下,对可怜的少妇,选择的便是不看不问。
哭嚷声见不到这两人稍微驻足,少妇见那两侍从开路,领着郎君和女郎跑入一道巷中,转眼不见。少妇追不上,只面上露出惶然恨意。在那两人走后,有北人杀来,少妇蹲到墙角抱头便哭,指着一个方向口上大声:“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方才见绝世美人,你们去找她吧,杀她吧——”
北人先锋兵匪气无比地扯嘴笑,眼神却冰冷。他们手起刀落,这妇人就人头分家,鲜血流了一地。北人先锋兵再四处杀人,这次却是若有若无地向着方才那妇人指的方向去。杀人是目的,所谓“绝世美人”,也让人心动。
“入城后,烧杀抢掠皆无罪!”
“美人皆可抱得,无须与长官相报!”
这是攻城前上峰许诺给这些将士的,由是北国军马攻城更为积极。谁先入城,谁先得汝阳城中资源。最先入城的这批先锋队,更是一味灌之长官的话。少妇死前暴露的人性之恶,于此可见微妙之时。
范清辰几人在侍从的开路下,寻了近路到未被北人守住的、南下的城门前。到近处时,城门前人流如涌,黑压压一片。守城将士们大声吼叫维持秩序,却只听到哭叫声,人人想逃出城,无人听将士们说话。
范清辰目光一定,先努力冲入人群,到一满头大汗的小将面前。人声沸腾中,范清辰伸手入怀掏出凭证:“我是南阳范氏四郎,我与你们刺史是旧识。之前入城时曾与你们府君达成共识,他当提供车马于我,护送我和我夫人离开此地——”
那小将听了,却不收信,为难道:“郎君见谅!我等自身难保,眼下无法为郎君提供庇护。郎君你看,这么多人抢着出城,郎君不如也一道排队吧?”
“或者,郎君让我们刺史来?”
汝阳刺史此时一定和城中驻扎的军队长官在一起应对敌袭,哪有心思管人出不出城。这小将分明是为难范四郎,看到范四郎这样清俊的郎君,一眼判断出他是士族郎君。士族郎君在这时候来求他这样的小人物,让他平白的想为难一二。
范清辰不是傻子,他眼睛缩了一下后,直接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借着衣袖相拂时,将玉佩扔给了这个小将。小将低头悄悄一看,上等碧绿蓝田玉,是他一辈子赚不到的,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小将满口答应,转头让同僚去提供车马,回过头来,他苦口婆心地建议:“郎君你看,这里人太多了。若是我把人拦住,给郎君放行,这么多人看着,郎君你也走不了啊。”
果然,提到车马,身边耳尖的寻常百姓都望了过来,看向这位贵族郎君的眼神,充满了渴望和贪婪。
范清辰心里骂了一个脏字。
他冷着脸,又送出去了一块玉佩:“多备车马,送与他们。”
再看向这些蠢蠢欲动的想要逃出城的百姓,范四郎虚伪无比地露出一个笑:“我们一共四人,只需一车二马,多余的可提供给诸位。”
人群当即欢呼:“多谢郎君照拂!”
“郎君大恩,来日必报!”
范清辰心中冷漠,并不需要这些人回报。他现在满心烦躁,想如此一攻城,不知其他地方情况如何。大军兵临城下,是否南北两国的局势再次改变,是否他无法在这时带着罗令妤离开南国……怕根本走不了,无法入北国的境。
之前他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后路,这时再去用,无异于自寻死路。眼下的法子,竟是要他南下才行。
“郎君、郎君……”范四郎心烦时,听到侍从挤过来喊他的声音,他扭头一看,见到侍从身后的女郎时,愣了一下。
原来不过片刻功夫,罗令妤就在脸上抹了许多灰土。她不知对自己的脸做了什么易容,原本明艳动人的脸蛋,这会儿颜色晦暗了许多,眉目和鼻唇都平凡了许多。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是一个面有风尘的平凡女子,根本看不出她是美人。
范清辰:“谁给抹的?”
两个侍从一起看向罗女郎,意思不言而喻。
范清辰低笑,伸手拽过罗令妤微抗拒的手腕:“妹妹应对险境的能力,我是一贯佩服的。”
罗令妤却是面如冰霜,和范清辰撕破脸后,她这会儿是半点儿伪装也懒得来了。如果不是那两个侍从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她早找借口趁着人多逃离范清辰身边。眼下只是在脸上抹点儿灰,却还要跟范清辰绑在一起,甚至依靠这个人的保护,罗令妤的心情并不好。
范清辰扭头,随手抱起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丢到女郎怀里,低声:“我们和这些庶民一起逃,有他们掩护,安全些。”
……
尸横遍野,北国军队兵临汝阳城下!
范清辰和罗令妤几人混于这些平民中,坐上城中小将送来的车马,一路向南逃去。平民百姓不会骑马,牛车的速度又远不如马速。范清辰不肯浪费这几匹马,又不愿纡尊降贵地和寒门同车。他干脆把车送给平民,自己这几个人骑马。罗令妤马术不好,被迫与范清辰共乘一骑,眼下也不好抱怨什么。
而于寒冷逃亡时,竟可驱车,大部分巡城百姓,是第一次坐上这样的车。原本张皇的逃亡路,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三三两两、一辆车尽可能多地挤满了人,坐在车中的平民们,在逃难路上,忍不住聊起了天。
气氛几多轻松。
范清辰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好歹作出一副亲近庶民的友善模样来,得人一声好评。
罗令妤嗤笑一声——
范四郎明明烦极这些人,为了逃亡路上有照应,为了不被这些人敌对,偏偏作出一副关爱的嘴脸。他往日那般阴测测,遇到困境时不过如此。
远不如她的雪臣哥哥。
她虽和范清辰是一类人,但不妨碍她倾慕陆雪臣。观画看人,她自看到寻梅居士的画,就知寻梅居士的品性。她在见陆昀之前就已仰慕他,陆雪臣不会一边看不起寻常百姓,一边又要假惺惺地对人好。
陆雪臣他是谁都看不上,非针对寒门。正因为谁都入不了眼,他待人反而是一视同仁,不分什么士族和寒门。
罗令妤一边理直气壮觉得自己不够善良从来没错,一边又羡慕陆昀那样看谁都一样的心性。他不在意士族还是寒门,他救不救人不看身份,甚至他可以不看她出身而愿娶她,正是因为他出身好到极致,对人对事皆凭本心,不必谋算太多。那样出生就有的好运气,罗令妤如何不羡慕?
坐在范清辰怀中,罗令妤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个郎君。她心里凄艾,不知他是否在找她。
很多时候,她在陆昀面前,总是有些自卑……总怕他不够喜爱她……
心中难过时,鼻尖忽然一凉,罗令妤一愣,扬起湿润的眼睛。睫毛轻颤,又一片雪落下,飞入了她眼中。
一行向南逃亡的人,看到天地间,曼曼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天空灰白,四野无边,雪粒在人间飞舞,向下撒去。
范清辰低声:“竟是下雪了……今晚恐怕难过了。”
他觉怀中女郎身子僵住,怔忡地抬眼看雪。他问:“冷不冷?”
罗令妤没理他。
她只是望着这漫天飞扬的雪花,心口一瞬间被雪堵塞住,漫漫消沉——
陆二郎说,陆昀就是死在大雪天。
说他死在雪雾弥漫的山上,死前血已流干,身边无人陪伴。只有那被风雪掩住的血书。千秋若还卿一言,那爱,自是不移若山。
……
当罗令妤知道那个梦,当罗令妤在脑海中勾勒出两个不同的故事。
他口上不承认,可他也许既爱她,又恨她。
……
从未有如此清晰的惶恐感扑面而来。
如死亡突来乍到,让人措手不及。
陆二郎的梦,始终让人半信半疑。何况有陆昀在,罗令妤本来已经没有多想。但是当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当夜夜忧心反应在现实中,当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闪出自己梦中寻不到陆昀的情形,罗令妤在荒野间,忽然感到一阵阵害怕。
她的心脏被揪住,喘不上气。她怕那噩梦成真,怕蜉蝣难以撼树。
女郎垂下眼,咬紧牙关。范四郎在身后再问她冷不冷时,她果断说了冷,得来一身大氅披在身上。
罗令妤想自己必须自救,想自己要逃离范清辰,要活下去,要见到陆昀——
起码不能让陆昀因为自己而出事!
……
天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时,陆昀人在颍川,与衡阳王刘慕相逢。大帐厚毡门帘打开,少年郡王大步从舍中步出,看到陆三郎背影清矍高瘦,仰面看雪,俊容上露几分思索色。听到脚步声,陆昀回头,刘慕脸色沉沉,将一封信交了出去。
刘慕:“刚收到的情报,北国有军队攻入汝阳,汝阳危矣!”
陆昀接过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看陆昀面色淡淡,以为陆昀不愿出兵相助,刘慕冷声:“我等必须去汝阳相助……你说那劫匪一路带着罗娘子北行,若他们要出南国,汝阳的可能性至少比我的颍川大很多。罗娘子若是被困汝阳,你难道不救?”
陆昀带兵马前来与衡阳王汇合,颍川未遇到敌袭,衡阳王也自称不知罗令妤的踪迹。比这一切先到来的,是汝阳的危机。
陆二郎最新的一封信,因为陆昀人不在南阳,他未曾收到。但是即使没有收到,陆昀也不必二哥多说,大约猜出情况了。如果陆二郎的梦是真的,南阳大战,汝阳城危……这岂不是丧命的极好机会?
陆昀勾着唇,微微笑了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他突然伸手接了一片雪花,与刘慕说:“公子若是知道天机,猜出天要尔亡,是否会信命运,就那般等下去?”
刘慕愣一下,嗤声:“孤从不行以逸待劳之事!”
陆昀掩下心口之焦,目中若含笑。
他微微点了下头,喃声:“……这倒是要试试了。”
陆二郎的梦时间线太乱,需要人重新整理。且陆二郎单纯,他的梦的真假,因未曾见识过,始终让人存疑。
而现在,北方的第一场雪下来了。那道催命符,迈着稳健的步伐,在天地间越走越近,走向陆昀。
陆昀想:这倒是个试验的好机会。
他忽然有一个极大的冲动,脑中产生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他想逆了自己所有会做的决定——他要借助陆二郎自己都说不清的只言片语,勾勒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看着这个故事,若是每一个命令、决策,他都与自己的本心反着来。若是他大刀阔斧地改了所有迹象,陆二郎的这个梦中故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预料到的其他的危机,是会消失,还是仍会存在?
……
唔,让他来慢慢地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