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比往常来的早,来的深,也来得安静。也许是雪吞噬了别的声音,我的耳边只剩下火炉里木炭被烧裂的劈啪声,这种时候最适合思考。
尽管脑子已经不得闲地转了一整天,此时我依然没有睡意,白天的种种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听到的每一句话,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再好好地琢磨琢磨。
一遍回想结束,我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好,今日没有疏漏的地方,甚至是成功的扮演成了一个待人冷淡、沉默孤僻却仍带稚气的少年——也许有些小聪明小心思,但绝对不是太子的对手。在太过善于伪装的人面前往往不能表现的太完美,越是滴水不漏越是让他觉得你可疑,所以适当地露出一些不足反而会更好。
除此之外,意外还是有的。我没料到二哥会因为立太子的事而感谢我,看来他必是知道父皇询问我看法的事。只是当时说话的时候只有我和父皇还有朱公公在场,若不是父皇有心透露,二哥又怎么能得知。
我揉了揉额角,心里有些烦躁,总觉得自皇祖母过世以来,所有的事情都透着诡异,本来很清晰的脉络不知道为什么变得交错繁杂,很多事情都脱离了我的预料。也许……把上辈子对那些人的印象带入到这一世十分不妥,又或者我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们……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我只觉得全身而退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的结局如何我不怕,只盼着宇儿能远离这潭深水。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关。忆雪回家了,少了一个半大孩子,善宁宫清冷了很多,宇儿大概是有些寂寞,整日和我腻在一起,我也正好检查检查他的功课,平日里学傅没有讲到或者不方便讲的东西也顺便给他补补,我可不希望把宇儿这么聪慧的一个孩子养成无害的小猫。
身体不好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本来眼看着好了些,谁想到在新年第一天就被打回了原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充分的理由缺席祭祖仪式和无聊的年宴了。
睡了一天一夜,一觉醒来,天色已十分昏暗,霜竹服侍我起身,讲了一些宴会上的消息,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待我喝了药,父皇身边的朱岩过来宣旨,无外乎是一些赏赐,我让霜竹打发了他,添了夹袄和外衣,想去外面走动走动。
没有下雪,没有风,世界寂静的只能听见脚下的雪被踩碎的声音,我走走停停,捏了树干上的积雪,揉搓成一团,找了两粒细小的石子,再插上两片树叶,一只小巧的雪兔就成型了,安静地伏在我的手心中。
“呵呵,六弟真是心灵手巧!”
我转头看了太子一眼,心里又惧又恼,这人真是神出鬼没,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
“恭贺新禧!”我行了礼,问道:“二哥,年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没有,我出来透透气。”太子抓过一团雪随手捏了捏,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好久没玩雪了,没想到六弟也会这个。”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眼前这个人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玩法还是他自己教给我的,虽然有些女气,但对于寂寞的孩子来说,能够自娱自乐便是最好不过的。
太子的手如我意料的巧,片刻之间一只雪白的小马驹就出现在他的手中。
“给。”
我愣了愣,接过来,突然想起一个以前从没有注意过的问题。
“很逼真,是庆妃娘娘教二哥的么?”
“不是。”太子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是一个宫女。”
“哦。”我低头看自己摊开的手掌,因为身体不好,我的手总是凉凉的,再加上是冬天,就连手心里那微薄的温度也流失了,两个雪团依靠在一起,好像永远都化不开。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些不关紧要的敷衍周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都不想说了。
“我回去了。”
转过身胡乱的抹了抹眼睛,心里纳闷,我怎么就这么伤心?我怎么能这么伤心?
开过春我的身体又有了起色,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骑马在马场里转悠几圈,只不过让宇儿他们紧张的很,唯恐我半路跌下来。我只能好笑地叹气,原来的穆怀远武功虽说不高不低,骑射之类的却是出类拔萃,征战沙场的男儿梦也是做过的,奈何如今竟是比养在深闺的小姐还要娇弱上几分,让人怎不抑郁。
“哥哥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宇儿拉着忆雪来探我的口风,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两个孩子很是上心。
我只装作不懂,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想要的东西没有,最希望的事倒是有一件。”
“什么事?”
小家伙来了精神,我故作沉思,“只希望你们俩一如既往,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再在学业上有所进益那就最好不过了!”
两人欣喜又烦恼,欲言又止看着我。
“那殿下您最喜欢什么东西呢?”忆雪不屈不饶。
“最喜欢的东西啊……”我忍笑抬起头,“有很多,不过最喜欢的还是你们俩健康平安,好学上进了!”
“哎——”两人异口同声叹了一声,看了看我,又互相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等到两人出了门,我终于忍不住,趴在矮几上闷笑了半天。霜竹一边帮我顺气,一边笑说道:,“殿下,您不是说生辰那天要带小殿下和柳公子出宫么,怎么不告诉他们?”
“呵呵!”我喘了几口气,“我就爱看他们俩这幅烦恼的样子,还是如小时候一般可爱!”
霜竹无语。
往年生辰都是和皇祖母一起过,如今皇祖母不在了,闷在宫里只会徒增伤感,我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宫,也好享受那大好春光。
几人先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买了些小玩意儿,最后还是往酒楼去了。
“六……公子?”
一个“六”字牵动了我的神经,我扭头看了一下,两个高个子背光站在不远处,虽然看不清样貌,为首的男子的身形我却有点熟悉。
“公子,是连慕容。”
霜竹在耳边轻轻提醒了我一声,我眯起眼对着那人微微颔首,没想到这么快又遇见了他。
“原来是连公子。”
“连慕容见过六公子、七公子、柳公子!”说着连慕容和他身后仆役打扮的人便行了大礼。
“连公子不必多礼。”我挑了挑眉,这连慕容倒是很会察言观色,确实是个极聪明的人。
两人寒暄了几句,连慕容便邀请我们几人一起去酒楼。宇儿有些不悦,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有外人搅了我的“生辰宴”,只是连慕容似乎以后会与我有所牵扯,现在他有意与我联系,我定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连慕容比我想象的要爽快,对我的话有问必答,也许他知道即使他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查个清楚,还不如直接告诉我获得些许好感。
而他说的也和我查到的那些相差无几,但我却不会轻易的信他,他那个时候既然有能力悄无声息地混进软禁我的深宫,想要伪装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肯定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说连公子是家中独子?”我随口问道。
“是的。”连慕容点点头,微笑着说道:“夫人去世后家父没有再娶,膝下无子便收养了我。”
“这样啊。”我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密信里只说他是江南富商连逸的独子,倒没有提起他是养子,如果这件事是家族私密,为何他又如此坦白的告诉我?
“其实家父也是命苦。”连慕容轻叹一声,抬头对上我探寻的视线,低声说道:“家父原有一子,疼爱如珍宝,只是尚在襁褓之中便在随夫人回乡探亲途中失踪了。家父痛心不已,至今都还在派人寻找,只盼着能早日将那孩子寻回,共享天伦之乐。”连慕容定定地看着我,“若那孩子如今还在的话,怕是快到束发之龄了。”
连慕容的眼睛里有太多东西,我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喝了口茶水。
“那孩子是怎么失踪的?现在有线索了吗?”宇儿和忆雪好似在听什么有趣的故事,待众人沉默下来后竟忍不住发问。
连慕容又看了我一会儿,终于移开目光,有些惆怅地道:“据家父说是在途中遭遇歹人,夫人以为自身难保,便让一个会武的侍女带着孩子先逃跑了,只是那侍女再也没有回来。”
气氛突然便得沉重起来,忆雪也轻轻叹了一声,“真希望那侍女能平安逃脱,念在主人的恩情上将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沉闷了一会儿,连慕容便转移了话题,说起一些来京的趣事,刚才那些话终究也只当是个故事来听。
我摸了摸从小就挂在胸前的暖玉,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