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喝了五六年的药,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各种药材塞满了,只可惜依然不怎么结实,只是出宫一次也累得霜竹他们兴师动众,生怕有什么闪失。
“都准备妥当了?”我洗漱完,一边喝药一边问霜竹。
“回殿下,都准备好了!”
霜竹刚来我身边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小小年纪却十分伶俐,皇祖母看中了他少说多做又会看人眼色,就一直让全喜带着他,所以这几年他愈发能干起来,想来我若搬出宫去,他也能挑起总管的担子。
“嗯。宇儿起来……”
“哥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小家伙就掀了帘子进来,清脆地叫了我一声。
我笑着看他,因为今日要去城外的寺庙,嬷嬷将他打扮的十分庄重,配上宇儿粉粉的又一本正经的脸,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呵呵!宇儿今天怕是起的比哥哥还早。”不过他从小一直呆在宫里从来没出去过,忆雪常常给他讲些宫外的事他总是听的津津有味,所以这次有机会出宫,一向显得稳重的他也难免兴奋些。
“好了,过来用膳,等会儿给皇奶奶请了安咱们再出宫。”
“嗯!”
我靠着软垫坐着,看着宇儿掀开帘布向外打探,心里莫名酸涩。
马车外的嘈杂人声一丝不漏地传进来,我闭上眼睛就能描绘出熙熙攘攘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记得那时十二三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每天在宫里呆着甚是烦闷,便对君瑞威逼利诱硬是要出宫来。
出得宫来,只觉得天大地大热闹的很,似乎连太阳都耀眼一些,所以不顾君瑞的阻止甩掉跟着的人硬是在外游荡了一天,心里觉得若是天天能出宫来该是多好。
可是到了晚上,游人归家,倦鸟还巢,低垂的夜幕笼罩着形单影只的我,看着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我竟觉得天再大地再大也没有我容身之处。那时年少不知愁滋味,只觉得难以言说的委屈泪意萦绕心间,只想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好好哭一场。
事实上我也真的那么做了。正当我蹲在无人知晓的巷子里隐忍哭泣时,一个人找到了我。他把我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也不介意我眼泪鼻涕擦了他一身,后来我哭累了竟直接在他怀里睡着了,睡梦中我一直拽着那人的袖子他也不挣脱,而是陪了我一整夜……
我一直记着他的好,所以即使后来他那般对我,我也依然叫他一声“二哥”。
“哥哥,我想吃那个!”
我回过神,宇儿正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只小手顶起车帘指向外面。
“停车!”
我吩咐了一声,顺着宇儿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立着一个老头儿,身旁的长棍上插满了一串一串红红的果子。
“霜竹,去买一串来。”
难得一次的出宫,宇儿活泼了很多,我心里既欣慰又有些自责,看来以后还是该多出来转转,我闷在宫里没什么,宇儿却是无聊的。
“这个叫什么?”我看着宇儿喜滋滋地舔着果子上的红色糖汁,忍不住有些好奇。我以前出宫次数也不多,倒是没见过这东西。
“红喜丸。”
“糖葫芦!”
两个声音两个结果,我愣了一下,霜竹说是“红喜丸”大概是真的,他毕竟是从宫外面进去的,小时候估计也尝过。宇儿么……我虽很怀疑,但是见他刚才脱口而出很是确定的样子……
“到底叫什么?”我再问了一遍。
“糖葫芦!”
“红喜丸……”
又是两个声音两个结果,不过对换了一下,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车外坐着的霜竹也跟着笑了几声,回道:“小公子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奴才也觉得‘糖葫芦’更好听一些。”
“呃,那个……还是叫‘红喜丸’吧……”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转眼看见宇儿少见的羞红了脸还一副讷讷的心虚样子,又忍不住笑起来。
宇儿见我越笑越大声,脸也越来越红,最后只得委屈地叫了我一声,“哥哥……”
“咳咳~好吧!”我终于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吩咐道:“霜竹,吩咐下去,以后善宁宫的人都得说‘糖葫芦’不能说‘红喜丸’!”
“是,公子!”
“……”
我摸了摸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的小孩,大笑过后的身体是说不出的舒畅。
这样真好。
“公子,前面有茶棚,要不要歇一会儿?”
我掀起车帘向外看了看,日头还早,这边有茶棚也说明快到寺庙了,歇一会也好。
“嗯,让他们停下吧。”
茶棚甚是简陋,不过打扫的还算整洁,又是建在依山傍水的环境中,倒是带了一点雅致。茶棚里人不多,我和宇儿还有霜竹坐一张桌子,其他人在一边,那些茶水都是买了给随行的侍卫喝的,我和宇儿的霜竹自然有准备。
坐了一会儿,我见宇儿的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吩咐霜竹上路,哪知这时从东边奔过来十几匹骏马,骏马上的人都着深色短打,有的随身还带着刀,明显是会功夫的人。
看着那些人朝茶棚奔过来,一旁的侍卫都紧张起来,纷纷围在我和宇儿身边,手也握上腰间的刀,气势全开。这些侍卫的功夫都是过得硬的,一时之间空气中竟满是萧杀之意。
等到那些人近了,我看清了打头器宇不凡的锦衣人便知道这是一场误会,正准备叫侍卫散开,谁知那打头的人竟率先下马作了一揖,朗声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只是路过喝口茶水,并无恶意,这些都是我的家丁,因为赶路急了一些,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眼前的青年二十四五的年纪,穿着打扮皆是是上品,周身气质温文沉稳,更难得的是眼神清澈平和,让人见之忘俗,只可惜他这模样让我无端想起二哥,心里顿时起了排斥之感。
我对他微微颔首,“无妨,是我家仆人无礼了。”说完便不再看他,转头吩咐霜竹准备上路。
“哥哥。”宇儿拉了拉我的手,见我低头看他,小声问道:“他们是不是就是江湖中人啊?”
我一听哑然,轻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是‘江湖’?”小家伙大概是听那些武师傅的故事听多了,整天幻想着打打杀杀,估计将来会和忆雪一样,投身疆场征战一方。
“我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小孩又是一副“红喜丸”就叫“糖葫芦”的表情。
我再次哑然,拍了拍小家伙的头,笑说道:“这么说所有人都是江湖中的人了?哥哥和宇儿也是?”
“这个……”
小家伙皱眉思考着,很不甘心却又不知道怎么来反驳,看得我一阵好笑。哎~若没有宇儿和忆雪,我的日子不知该有多无聊。
今日本是皇祖母每年定时礼佛的日子,只是皇祖母前几日染了风寒不便出宫,便让我代她过来,当然,也有让我带宇儿出来看看的意思。
礼佛的仪式结束,我们便赶回城里,难得出宫,我想带宇儿在城里转转。
也许是心境不同的原因,京城里入了夜也没有我记忆中那般冷清,茶楼里人声鼎沸,我和宇儿坐在三楼的厢房,既可以看见下面的热闹,又能不被打扰,真是不错。
“忆雪什么时候来?”宇儿望着楼下问道。
“快了,传信的人去了也有一会儿了。”
我和忆雪情同手足,所以最开始是让宇儿叫忆雪哥哥的,只可惜宇儿小小年纪就知道挑软柿子捏,怎么都不愿在“忆雪”后面加上“哥哥”两个字,害的忆雪很是伤心了一阵,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不过想想也是,宇儿平日不知比忆雪稳重多少,谁更足以当哥哥还真难说。
说曹操曹操到,我话音刚落,就有个人头颤巍巍探进门来,看得我好气又好笑,“忆雪,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被柳将军看到,估计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
“啊!真的是殿下和小殿下!我还以为是大哥又作弄我呢!”
忆雪羞红了脸坐到我对面,我心里暗叹,谁见了这小兔子模样都会想作弄作弄的。
忆雪对外面自然了解的比我和宇儿多些,让他帮忙点了菜,又听他讲些京城的风土人情家长里短,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吃完饭又喝了会儿茶,天色已晚,我们真是该回宫了。
以为这一天就这样顺顺当当的过去了,哪知临走之前除了岔子。
说是“岔子”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我遇见了一位故人。
我们一行人从三楼往下,下面有人要上楼,正好碰上,若一方不让开,楼梯就走不成了。
忆雪走在最前面,我牵着宇儿走在中间,霜竹跟在我身后。那些人有些身份,因此也没打算让开,见下面有人挡路,本在说说笑笑的忆雪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扭头看我,我漫不经心地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十四五岁,正是最好的时光,那人又天资出众、气质上佳,穿着一身白色镶银线的锦衣,嘴角含笑、顾盼神飞,真真的是绝代风华!足以遮人耳目、迷人心神……
只可惜眼前美景对我来说早已是上辈子的梦,现在的我看过去,只看见那人微笑之下的深沉、眸光之后的轻蔑,他的美就像在我记忆中收藏太久的画,蒙了尘泛了黄,也失了最初的清新与纯真,就如同我曾经毫无保留付出的真心,一去不复返。
只草草略过一眼,我就不再看他,而是抬头看向前方,慢声叫了一声霜竹便不再说话。我从未在这人面前摆过的架子这次终于摆了出来,如同对待任何一个身份比我低又得不到我认同的人。
我以为霜竹会出面让他们让开,可霜竹还没来得及出口,我身边的宇儿就抢先发话了。
“大胆,还不让开!”
我心下顿时有些吃惊,宇儿虽被众人宠爱却一点儿也不骄纵,在外人面前言行举止都十分有礼,就是对待宫女太监也很宽容,这也是众人都可着劲儿宠爱他的原因,没想到此时他竟罕见的发作了,摆出六皇子的威仪来。
不过见小家伙难得发次威,我甚觉好奇,也不管他,依旧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
怎么说也是龙子龙孙,宇儿又不同于一般的小孩,摆起架子来竟有板有眼,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小公子是非富即贵,不好招惹的。
看着挡在下面的人退下去让出路来,我暗暗夸赞宇儿,这小孩果然比我有出息!
忆雪也出乎我意料地装起样子来,“噔噔噔”下到楼梯口,侧身站住,稳稳地施了一礼,“公子,请。”
“嗯。”我应了一身,牵着宇儿往下走,走过忆雪身边时淡淡地说道:“走吧。”
自始自终我都没再看那少年,不过想他心高气傲的性子,被人如此对待定是觉得面上无光心里愤懑。当然,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我们都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一坐上马车,我就把宇儿捞到怀里揉捏了一番,恨不得狠狠亲他几口才好。
“宇儿今天表现的很好!”我真诚地夸赞他。
小孩坐在我腿上,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郑重地说道:“嗯!哥哥不喜欢那个人,我也不喜欢!”
我笑呵呵地摸摸他的头,这小家伙,真是敏感!
我又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忆雪笑道:“今天表现不错,我多准你几天假。”
忆雪也笑了,依旧是兔子般的模样,“殿下,能换成别的奖励么?下次出宫也带上我吧!”
“呵呵,好!到时候你可别又以为是你大哥作弄你!”
“当然不会!”
马车向宫里驶去,回想这一天,我甚觉惬意。
君瑞,既然我已能毫无愧疚地伤你,就说明我们上辈子之间的纠葛已经断了个干净,这辈子,也许你还是你,但我,已不再是我。
看了看窗外零星的归家人,我的心底安稳静好,我不再无处可去,有宇儿、有皇祖母、有忆雪,还有霜竹,我便有了自己的家。
二哥,我再也不会躲在哪条巷子里哭了。
你也再找不到那时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