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的时候我收到了明安的信,锦城一别后,他没有和明师父同行,而是只身去了石州。在信中他讲了些当地的风俗,而后问了我的身体状况。
自那日咳血后我的身体并没有变坏,但那就像一个危险的征兆,预示着两年之期很有可能会大大地缩短,也许一年,也许半年,甚至有可能是下个月,或者干脆就在明天,这句早已破败不堪的身体就会终止它的使命。
我给明安回了一封密函,告诉了他我的情况,如果明安有办法,我想争取更多的时间,让怀宇的位子坐得再稳一点。
身体的情况刺激了我,我开始拼尽全力地辅佐怀宇,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大大小小的人事我都会考察一番,各地的民情、可能会出现的天灾、天灾的对策全都整理出来,附属国的情况,可能出现的战事,可用的武将文臣,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跟怀宇讲,即使暂时不懂也不要紧,只要先记下就好。
我睡得越来越晚,起的越来越早,有时候甚至通宵不合眼,我像疯了一样地做着所有的事,生怕时间会来不及。
这样的我也让霜竹越来越担忧,有一次他竟然跪在地上哭着求我什么都不要管了只要好好休息就行。
霜竹心疼我,他很难过,可是我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因为停下来比忙碌更令我痛苦,我不让自己想那个人那些事,可是心会疼,太疼了,我宁愿忙碌的什么都想不起。
怀宇终于也看不下去了,他不让我上早朝,不让我批改奏折,让公事离得我远远的,还点了两个御医整天跟着我。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他好好在府里休息几天。
在被迫悠闲下来的日子里,我其实并不好过,醒着的时候想的事情太多,便干脆整日整日的拿来睡觉。
某天下午一醒来,霜竹就告诉我君瑞求见,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
“带他过来吧。”
这么长时间没见,君瑞外表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大概是经过了不少历练,气质明显比之前内敛了很多,因而也成了一个更加出色的人。
他来的时候我还斜倚在榻上,懒散地不想起身,待他行了礼就让他坐到矮桌的另一边。
“君大人来找本王可是有事?”
君瑞迟疑了一会儿,豁出去一般抬眼看向我,“启禀殿下,下官想请您去看看靖王殿下!”
我愣了一下,问道:“他怎么了?”
君瑞抿了抿嘴,神情非常复杂,就连声音也变得无比酸涩,“靖王殿下整日喝酒,喝醉了……就会叫您的名字……”
我看着君瑞,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想到他说的情形,心里虽十分苦涩却也不再像前些时候那般闷闷的。
君瑞也不说话,看上去有些颓丧,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伤神,更不知说些什么好。
后来君瑞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只说告退,我和他相对无言,便只能寒暄几句让他走了。
霜竹进来收拾,我懒懒地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总觉得安不下心,最后只得坐起身。
“备轿,我要去靖王府。”
我去靖王府的时候,二哥确实在喝酒,不过还没来得及喝醉。
“六弟,你来了。”二哥眯着眼打了个招呼,嘴角的笑意与平日的温雅相去甚远,有些玩世不恭。
我脚下顿了顿,最后还是走到他对面坐下。二哥笑着打量了我一会儿,倒了杯酒放到我面前,“来的正好,陪二哥喝喝酒!”
闻了闻味道,这次不是簪花,而是后劲十足的烈酒“楼上春”,眼前这个人,存心的想把自己灌醉。
“你……”想起那日决裂一般的谈话,想起刚才的那一声六弟,我苦笑了一下,“堂堂的靖王爷,这个样子未免太难看了些。”
“呵呵!”二哥嘲讽地轻笑几声,瞥向我的眼神十分晦涩,“你会介意么?”
见我敛眉不语,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深黑的瞳仁注视着我,“看着我,你会介意么?”
握着我手腕的手越收越紧,感受着隐隐的疼痛,我皱起眉,“二哥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怎样,一切都不会变。”
他定定地看着我,手稍微松开了些,却没有放开,忽而笑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来?只是喝酒喝到醉而已,又不会死人,我来干什么呢?
“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作为弟弟来看看兄长?”他轻哼一声,“明眼人谁不知道临亲王避靖王如蛇蝎,哪有什么兄弟情分!”
放在手腕上的手下滑将我的整只手包在手心里,他的笑容显得苦涩又无奈,“怀远,你究竟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是的,我是有野心!但成王败寇,我认了!我穆怀谦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绝对不会利欲熏心到去利用自己的一片真心!”
“你不相信我,我知道,我不求你相信我,只求你想想,从小到大我可有害过你、算计过你!”
二哥的表情越来越痛苦,紧握着我的手也再次收紧,“就因为我和他相似,你就把我的那份真心抛得远远的,在你心里,你可有真正地把我当做一个与他不同的人来看!”
“那你想要我怎么办?”我使劲挣脱他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不顾世俗伦理,不顾你的王妃、孩子和你在一起?然后被世人鄙夷唾骂,让自己、让后人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你只想一时痛快,却不想身边的人会为了这种事不得安宁!”
“你看看父皇和我的父亲,他们最后可有好结果?我为什么一直活得战战兢兢,难道这不是他们造的孽!”我越说越恼,声音里满是愤恨,“你只说我自欺欺人,对!我是自欺欺人,我是莫名其妙地很在意你!但那又怎么样?我宁愿自欺欺人到死!咳咳!咳咳咳……”
大概是情绪太激动,我刚说完就咳嗽起来,想起上次咳血的情景,我死死地捂住嘴。
“怀远!”见我咳得越来越厉害,二哥紧张起来,赶紧走到我身边,一手轻抚着我的背,一边叫来刘福进宫请御医。
我只觉得一股腥甜的热流逆着嗓子涌了出来,手心里一片湿热,有**钻出指缝滴落到衣服上。
“怀远!”
二哥惊骇地叫了我一声,不等我回应就一把抱起我放到了里间的床上。
“怀远,不会有事的!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我早就病习惯了,现下也没觉得多害怕,倒是二哥,搂着我的手还有声音都在抖。
等到咳嗽停止,也不吐血了,不过我觉得头晕,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睡着前,二哥都一直守在床边。
那次的吐血吓到了好些人,我被迫悠闲的时间理所当然地变长了,而且又搬回了善宁宫,怀宇决定就近看着我。
二哥时常来看我,我们像约好了一样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但是关系缓和了很多。
“哥哥,我觉得靖王喜欢你。”
差点被一口药呛到,我赶紧放下碗,瞪向床边的小少年,“瞎说什么!”
怀宇看着我认真说道:“本来就是啊!以前小的时候还以为他总是欺负哥哥,后来才发现他一直都对哥哥挺好的。”
“小孩子懂些什么!”我瞥了他一眼,心虚地低头继续喝药。
“我不是小孩了。”怀宇平淡地否定了一句,“喜欢、爱之类的我也懂。”
我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哥哥都不懂,你能懂什么?好了,我想睡会儿,你去忙你的吧!有不懂的一定要问问那几位老臣。”
怀宇不甘心地皱了皱眉,但大概是想到那一堆奏折,遂乖乖离开了。
“霜竹,有这么明显吗?”怀宇一走,我就问一旁正收拾药碗的人。
霜竹抬起头,脸色依旧像前几次那样发青,不甘不愿地回道:“是的,殿下。”
我发了会儿呆,突然自嘲地笑起来,都没几天好活了,就算应了他也只是害他,罢了罢了。
春天过了一半,北边就传来战报,北蛮熬了一个冬天终于熬不住了,一开春就打起了边境商城的主意,出手了好几次。
镇守北边的正是父皇最放心的柳将军,况且他三个儿子就有两个都在那边,对付北方的蛮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突然想起忆雪,他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多是讲些军营的事,性格似乎也越来越坚毅了,想必等到再次见面,他已经是功名赫赫的少年将军了吧!
还没等北边的事平息,南蜀那边突然传来一个让人头痛的消息——南蛮动乱了。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又急又怒,恨不得马上把桓王丢进宗人府,之前还以为把他留在京城就无事,想不到他不死心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我大意了!
连夜商量了对策,北边的人不能动,东边的也不能动,唯有从西边和南边调军过去,当然,京城这边一定得派个人过去,至于派谁则成了大问题。都是一班子文臣,谁去都少了魄力,唯一有魄力又狡猾的却都上了年纪,总不能让别人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冒险吧?况且怀宇现在的政务正需要他们。
“朕觉得二王兄挺合适的。”怀宇环视了一圈笑道:“各位爱卿觉得呢?”
几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要说的话,靖王确实是文武全才,也处理过不少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儿,身份也足够,去平乱真是再适合不过了,除了身份尴尬一点外,连我都没有反驳的理由。
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怀宇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怀宇最近好像特别注意靖王。
“皇上,臣以为可以先让各位大人拟出合适的人的名单,然后再作商议,皇上以为如何?”
“嗯,王兄所言甚是,那就这么办吧!”
等到其他的人都退下,我皱眉问道:“怀宇为何会选他,若他趁机在南蜀做什么手脚……”
“哥哥,我觉得靖王不会那么做。”怀宇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满是自信,“哥哥就信我这一次吧!”
看着昂首挺胸,已经很有气势的小少年,我无奈又欣慰地笑了起来,对啊,也该让他学着自己做决定了。
“好吧!”我点点头,“此事紧急,还是尽早安排的好。”
“嗯,我知道。”
自那次吐血后,身体终于有了征兆,除了偶尔会咳血外,还变得很容易疲惫,明明刚睡醒,也没做什么事,却没一会儿就又想睡了。御医开的药也不知道具体功效是什么,吃了之后并没觉得身体好转,明安也迟迟没有来信,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最坏的情况,距离那一天不远了。
没过几日,二哥来向我辞行,他要马上启程赶往南蜀。
“派我去是你的主意还是皇上的主意?”二哥笑着问我。
我看了看他,转过头,“皇上的主意。”
“我就知道。”他轻缓地叹息了一声,“你还是不信我。”
我皱起眉,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信不信你这个问题呢?你若站在我的立场上,你会信我吗?”
他想了想没有作声,我讽笑道:“你只口口声声怪我,却是从来没有从我的角度想过!”
“是我心急了。”他收起嘴角的笑意,看着我慢慢说道:“我总觉得再不快点,你就要走了。”
我心里一动,面上却不显,只无奈道:“我上次说了那么多竟是白说了么?我宁愿自欺欺人到死。”
显然是很不喜欢那个死字,二哥不悦地挑了挑眉,随后又柔声说道:“你如果介意那些世俗之人的看法的话,我就带你离开!”说着二哥温柔地笑起来,“到一个别人不知道我们的地方,那时候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微笑着说着这种话,人又极尽温柔,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我是动了心的,但是也仅仅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他可以抛下妻儿,我能抛下怀宇吗?
不能。怀宇曾一度是支撑我活下来的动力,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我根本就是为了怀宇而活着,我倾尽了太多心血在这个孩子身上,要我抽身谈何容易。更何况这辈子已经就快走到尽头,在最后的时间里,我只想好好陪着怀宇。至于二哥,让他得到后就失去还不如从不曾给他,我对他并非无情,无奈身不由己,两世的孽缘,我和他注定有缘无分。
“二哥。”我直直地看向他,“你适合更好的人。”比如一片痴心的君瑞。
“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二哥淡淡地笑道。
我心里暗叹,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呢?想着干脆打发他走得了。
“我要睡了。”
“嗯,睡吧!”
“……你怎么还不走?”
“你睡着了我再走。”
“……你不走我睡不着。”
“乖,别闹,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
最后我只得闭上眼假装身边的人不存在,空气里传来清淡的兰香,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在这人身上闻见龙涎香了,原来是换了我常用的兰香。
本来烦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意识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一样向深处坠去,进入深眠前,迷迷糊糊地感到有温热柔软的东西印在自己的额上、鼻尖还有唇瓣,我本能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随后翻了个身,放任思绪陷入一片黑暗中。
南北都有战事,朝堂上的气氛也顿时紧张起来,每天都有两边的战报呈上来,令人暂缓担忧的是战报多是捷报。柳将军那边自不必说,他镇守边营三十余年,早已令北蛮闻风丧胆,就连打家劫舍也是选离柳将军最远的地方,若不是北蛮土地贫瘠物质不丰他们怕是真不愿意触柳将军的霉头。
至于南蜀,靖王的手段自是不必说,西南的军队被他整治的妥妥当当,而南蛮也不过是弹丸之地,民风也不算彪悍,平时闹闹也就算了,若真碰见兵士也只有老实的份。
等到两边的战事都结束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过完了,在举国同庆的同时,我的担忧却日趋严重,这个身体已经退回到了吃药前的程度,甚至还在继续恶化,而明安依旧未传来消息。这一次,是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