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突然出现在门口,轻声禀报道:“皇上,皇贵妃来了。”
皇上对众大臣道:“你们都下去等着。高成,请皇贵妃进来。”
大臣们于是退了出去。
皇贵妃走进皇上寝殿。
皇上眼眶深陷,颜色也更深了几分。
皇贵妃走近皇上,坐在榻沿上道:“皇上,臣妾来了。”
皇上道:“静欢,朕知道,朕已经不行了。”
皇贵妃道:“皇上别这么说,皇上一定能够好起来。”
皇上摇摇头,说道:“朕今年已经六十有九,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都算是高寿,朕已经心满意足。只是若是朕不在了,便没有人再能如朕一般护着你了。静欢,你要照顾好自己。”
皇贵妃道:“皇上放心,臣妾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几个孩子。”
皇上道:“对,訢儿一定会替朕保护你。訢儿是朕最出色的皇子,朕已下旨封他为恭亲王。詝儿仁孝,你待他至亲,他也一定不会薄待你。”
皇贵妃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道:“至于寿恩,朕当初破例加封她为固伦公主,指配景寿,就是为了她可以留在京城,继续承欢膝下。若是宫中寂寞,你可以多多传召寿恩入宫陪你小住。额附景寿乃是世家子弟之中的翘楚,从小在上书房读书,最明事理,自然不会有异议。”
皇贵妃道:“臣妾多谢皇上为我们母女思虑周全。一等公工部尚书博启图大人的家教自是错不了的,眼见他们恩爱和顺,臣妾也放心了。臣妾早已习惯了宫里的生活,有没有人陪伴都是不碍的。”
皇贵妃看着风烛残年、须发花白的皇上,也不禁颇为动容。
她想到这些年来,她利用过他,也回避过他,直到她的敌人和爱人都不在了,反而与皇上生出一种彼此信任依赖的亲情。
另一方面,她也眼睁睁地看着他日夕殚精竭虑为国事操劳,又深感他因资质平庸,所以事倍功半的无奈。..
皇上道:“静欢,你在想什么?”
皇贵妃道:“臣妾在想,初入宫那一年见到的皇上。”
皇上道:“太晚了,太晚了。朕大你三十岁,你入宫那年,朕已经四十几岁。你我的相遇,太晚了。你从未见过朕年轻时骄傲英武的样子,朕却眼睁睁地看着你从青涩懵懂的少女,变得越发地成熟而有韵致。你还这么年轻,就要独自度过余生,不能不说是朕累得你如此。可是朕也不愿如此,朕想早早地与你相遇,你便可像孝穆皇后或者是祥贵妃那样看到朕年轻时一箭封喉、吓退天理教狂徒的飒爽英姿。绝不,绝不比那温宪差。”
皇贵妃道:“皇上……”
皇上摇摇手,说道:“你不必多说,朕今日提起此事也不是要怪你。朕只是怨那命运。朕这几年偏宠彤贵妃和琳贵妃,便是不想勉强你,无论朕如何宠爱彤贵妃和琳贵妃,她们也不曾越过你去。朕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忘记他,想起朕多年来对你的真心,主动用心在朕身上。可是你一直都是淡淡的,从未主动邀宠,朕就明白了。朕只是觉得可惜了。可惜了你的豆蔻年华,也可惜了朕的隳胆抽肠。”
皇贵妃道:“皇上病着,就不要再理会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了。”
皇上没了力气,再次仰倒在床榻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上方,自言自语地道:“臣年幼时听闻当年太宗皇太极最宠爱的宸妃是再嫁之女,也觉得难以理解。待朕当了三十年皇帝,方才觉悟,作为帝王,想要多少女人都唾手可得。唯有真心,真心最重要。若是能得一个倾心相爱的人,足以胜过世上万千。可惜,可惜了。”
皇贵妃道:“皇上累了,不如静卧着养养神吧。臣妾就在这守着皇上。”
皇上仍旧自顾自地说道:“静欢,你回答朕,若我们是年少夫妻,自小就在一处,你会不会对朕生出真心?”
皇贵妃道:“皇上歇一下吧,没必要为这些小事再伤神。”
皇上猛地起身,拉住她的手说道:“你回答朕。”
皇贵妃低着头,半晌不语,待到再抬头时脸已惊现一行清泪。
“会。”
皇上使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一划,手指上已沾染上了少许胭脂粉末。
眼泪蓦地绽出,填满了皇上脸上的沟壑。
他的确是老了。
“静欢,别怕。”
皇贵妃嘴角抽动着,唤出一声:“皇上……”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三,清宣宗道光帝驾崩。
众朝臣以道光帝生前立储的圣旨为凭,拥立皇四子爱新觉罗·奕詝为帝。
新帝奕詝当日下午护送大行皇帝的遗体至城内紫禁城乾清宫停放。
随后,新帝登基,颁诏覃恩,以第二年为咸丰元年。
咸丰帝即位之后,尊先帝所立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迁居寿康宫,遵照皇太后礼遇奉养。
咸丰二年正月。
风眠作为诰命夫人进宫向康慈皇贵太妃请安。
寿康宫,内殿。
风眠道:“想不到竟然有一日,咱们也进到这寿康宫里来了。”
青郁道:“自从齐太医辞官归隐,你也越发地不得空了。”
雨落在旁笑道:“虽是不得空进宫,却是鹣鲽情深的好事。”
风眠道:“他辞官也是迫于无奈。当今皇上眼里容不得前朝的老臣,军机大臣穆彰阿、耆英等均被罢免。他一个小小的院使不如识些时务罢。”
雨落道:“皇上自小一饮一食都是我亲自照顾,如今长大了,即位为君,却是性情大变,越发地让人看不懂了。”
风眠道:“按理说,皇贵太妃当初以皇贵妃之尊位执掌后宫多年,又抚养皇上多年,皇上即位理应尊为皇太后。为何迟迟不见加封呢?”
青郁道:“历来新帝即位,给先帝的妃嫔上尊号时都是将先帝生前所立的皇后和新帝的生母尊为皇太后。若哀家记得不错,大清建国百年,也只有康熙爷将董鄂氏追封为了皇太后,并且与康熙爷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一道随顺治爷葬入孝陵地宫。那也是因为顺治爷生前早已将董鄂氏追封为了孝献皇后的缘故。而哀家既不是先帝钦封的皇后,又不是新帝的生母,出身又不及先帝几位皇后那样尊贵,承蒙皇上以皇太后的礼遇奉养已是违例了,加封皇太后也是虚名而已,哀家如今已经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雨落道:“您自然是大度,只是奴婢总怕您和皇上隔了心。”
青郁道:“儿大不由娘。更何况,哀家还不是皇上的亲娘。只要訢儿和寿恩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风眠道:“真是想不到,皇上竟然这般的有主意。从前听闻皇上在先帝病榻前一味痛哭,对于朝政之事不发一言,看来是着意掩藏了。”
青郁道:“此事由来已久。最初只怕是杜受田授意的,之后便是皇上自己顿悟出了其中的关窍。为帝王者,必然要心思深沉,方能统御六合,这也是应当的。”
三人沉默了半晌,风眠方才打破沉静,说道:“听我家老爷说,太长公主的身子不大好了,他去诊了两次脉,也许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青郁心里起了急,说道:“竟有此事?怎么没人禀报哀家?”
雨落道:“自从皇上即位,高成就被打发出宫养老了,内务府、敬事房所有掌事的太监都换了一拨人,咱们与宫内宫外早就断了消息了。”
青郁道:“皇上这是让哀家静心修养,莫要走了孝和睿太后的老路。也罢。可是太长公主病重,哀家总要去看一下。”
雨落道:“不如让奴婢去养心殿面见皇上请旨吧。皇上毕竟是奴婢从小照顾大的,想必也不会不顾及这些情谊。”
青郁道:“那你就去一趟吧,只说哀家想代皇上去送太长公主一程。”
雨落道:“奴婢知道了。”
青郁望向窗外,已是日薄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