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之函笑得高深莫测,回道:“自然不是,起码不全是。”
燕甯一双黑眸波澜不惊地盯着他,眼中没有太多好奇,神情轻松随意,仿佛等着他将事情一一回禀似的。在这一刻,他竟然从这个年轻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子身上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属于上位者的气息,苏之函心中不禁感叹,果然是名门望族世家贵胄培养出来的孩子。
自己虽一心为了穹岳考量,但没有接到文书就前往都城,终究是不合规矩,若能与楼家兄妹交好,得到他们的支持,就算皇上追究下来,也不至于太过责难他。这么一想,苏之函也不卖关子了,细细解释道:“西瑜太子位一直空缺,现在皇帝重病,局势变得非常紧张。云家依附于三皇子庄璟,想借助西瑜第一美人云瑶来联姻,为云家,为庄璟增加些筹谋,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云瑶若能得到穹帝的喜爱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行,能入得了各大世家公子的眼,也不错。”
说完苏之函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庄逐言,眼中隐含调侃之意。显然昨晚云瑶对庄逐言含情脉脉的一幕,在苏之函眼中,已经有了自己的解读。
这样的误会是好事,庄逐言故作恼火地冷哼了一声,苏之函看他脸色不好,也不好再说,转而说道:“我看那位郡主很有些手段,云家兄妹对外好像是云杭做主,实际上云杭都是看云瑶的眼色行事。这次两人明面上是来穹岳联姻,实际上却是代表三皇子来向穹帝投诚并且寻求支持。西瑜位置偏远,国土又小,唯一算得上有价值的,就是西瑜国内金矿非常多。云杭向我透露了庄璟的意思,想用金矿换取穹岳的支持。若穹岳助其登上皇位,庄璟每年愿向穹岳敬献一千万石金矿。西瑜国君的情况不明,据说现如今已经不能上朝了,我怕他等不到文书层层送达就驾崩了,所以才亲自带他二人前往焕阳城,觐见皇上。”
一千万石金矿相当于十百八十石黄金,这是西瑜每年能出产最大金矿量的一半!西瑜国小,四面环山,能够耕种的土地有限,粮食自给自足都很困难,一旦遇到灾年,就需要花大量的钱银从佩城购买粮食,以应对饥荒。好在西瑜金矿丰富,倒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然而金矿并非取之不尽之物,庄璟他怎么敢!怎么敢拿西瑜的金矿作为交换的筹码!怎么敢置百姓生计于不顾?!
庄逐言宽大袖袍掩盖下的手倏地抓紧,心底一瞬间迸发的怒火,让他险些维持不住脸上清冷平静的面容,极怒的同时也极为担忧,庄璟此举,无异于把肥肉送到穹岳嘴边,送上门的利益,穹岳没有理由不答应,而穹岳一旦答应,就绝无反悔的一日。原本他与庄璟之争,就算他输了,也只是他和楚家一败涂地,血溅宫闱罢了,现如今若是庄璟登上王位,西瑜只会一步步走向衰败,最后自取灭亡。
庄逐言内心翻腾,越往深想,心底越发寒凉,顿觉身心俱疲,耳边忽然响起那道情悦的女声,嗓音中透着明显的不屑,“西瑜皇帝只是卧病在床,还未崩逝,庄璟就敢又是送美人又是送金矿,野心昭然若揭,这么看,那些兵器很有可能是他买的。”
苏之函摇了摇头,并不认同燕甯的说法,“也未见得,西瑜皇帝膝下有四位皇子,七位公主,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皇后楚氏说出,三皇子乃是丞相之女魏氏所出,四皇子母妃家世低微且年幼,夺嫡无望。大皇子体弱多病,幼时就夭折了。目前能和三皇子一争高下的,就只有二皇子。这批兵器,也有可能是那位二皇子的手笔,毕竟楚家满门英才,将门之后,这些年虽然被打压得厉害,渐渐没落,但楚家手底下到底有多少私兵,又有多少曾在楚家军麾下效力的士兵、将领隐于田埂之中,没有人说得清。这些人只要手中有兵器,就能立刻上战场杀敌,所以如果有了这数万兵器,楚家就是如虎添翼,龙入江海了。”
“二皇子?”燕甯不着痕迹地抬眸看向庄逐言,却发现了他比之前更加不对劲了。
他的双手掩盖在素白袖袍中置于膝上,坐得笔直,感觉少了平日的肆意,整个人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细看之下,他整个肩背都在微微颤抖。他眼窝深邃,微垂的眼中眸光潋滟,似有什么情绪,被他压抑在心中,宣泄不得,疼痛不已。燕甯看得一时间怔住了。
苏之函身为武将,说到楚家的时候,多少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心中唏嘘不已,一时不察,没注意到庄逐言怪异,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对,二皇子庄煜。西瑜皇帝偏宠贵妃,皇后病逝后,立刻将其扶正,皇位似乎也想传给那位三皇子。若不是朝堂上还有楚家力挺庄煜,只怕太子之位早就落在三皇子头上了。庄煜乃皇后所出,不管是立嫡还是立长,这皇位都应该是他的,庄煜又怎么会甘心。别说他不甘心,楚家必定也不会甘心。说起来,当年若非满门将帅的楚家支持才刚满十六岁的敏王,以兵权助其登上皇位,现在的皇帝也不一定是庄揖钧了。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不过二十几年的光景,谁能想到,当年盛极一时,有着从龙之功的楚家,现在却落得如此下场。若是庄煜在这场夺嫡之战中输了,楚家就彻底的完了。”
燕甯安静的听着,心思百转,苏之函在西北驻守多年,对于西瑜的情况自然了解,他是穹岳的将领,不会偏帮西瑜任何人,那么他所言应该属实,燕甯的目
言应该属实,燕甯的目光不自觉地又往庄逐言身上飘,难怪他看起来这么难过,原来,他竟是这样的身世。
自古夺嫡之争,是没有是非对错之分的,成王败寇而已。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论断,燕甯就极看不上西瑜国君的所作所为,同时对那位想给她爹送美人的三皇子很是厌恶。庄逐言虽然有时也挺讨人厌的,好歹两人相识一场,若是这批兵器真的是他夺嫡的关键,她倒也可以先让大多数兵器运到西瑜之后,再追查是谁胆敢独占铁矿,私造兵器。礼尚往来,庄逐言也必须告诉她与之交易之人到底是谁。反正她的目的是找出祸害朝堂、徇私奸佞的幕后之人,至于西瑜谁能当上皇帝,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庄逐言听着苏之函的话,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愤怒和惊惧。这批兵器就连穹岳的将领都觉得是楚家和他购买的,那么父皇呢?魏家呢?朝堂上急于打压楚家的其他世家呢?
之前他还觉得奇怪,矿洞中私造的兵器都是最粗糙的兵器,庄璟就算想逼宫,也不应该用这样的下等兵器。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岔了这些兵器的作用。
若不是他刚巧和燕甯一起发现了那个矿洞,撞破了私贩兵器的勾当,不到三个月,在魏丞相的部署下,楚家和他必定要背上乱臣贼子的罪名了。而他与穹岳奸臣勾结,此事一旦坐实,穹帝就算不对他赶尽杀绝,也绝对不会和他谈和。一个得罪了六国霸主的皇子,即使他能在西瑜洗脱私购兵器的罪名,朝臣也绝对不会再支持他登基称帝,果然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越是想得清楚,庄逐言的情绪越是平静,这时候,他若是知道燕甯会因为这批兵器有可能是他夺嫡的关键,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帮他一把,他冰冷的心或许能回暖几分,可惜他此刻什么都不知道,如坠冰窟的心,只有一个念头,庄璟,你想用这批兵器毁了我,那我就让你尝尝谋算万千最后终食恶果的滋味!
“无论这批兵器是谁买的,总之绝对不能让它运往西瑜。”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似漫不经心又仿佛无比凝重,一下子将燕甯和苏之函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庄逐言嘴角忽然缓缓勾了起来,“若兵器是庄煜买的,让这些兵器进入西瑜,无异于大大增强了庄煜和楚家的实力,穹岳最后若与庄璟谈成,答应助其登基,楚家就是最大的阻力,不如一早将其拦截,折断其羽翼。若这些兵器是庄璟买的,其必定不是真心归顺穹岳,一边向穹岳投诚,一边私下勾结佞臣贼子,抢占铁矿,打造兵器,私相贩卖,将皇上威严置于何地?!”
燕甯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庄逐言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与平常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那种让人心悸的妖冶魅惑被极致的阴冷邪肆所覆盖,看得人遍体身寒。他如此坚持要扣下这批兵器,难道它们真的不是他购买的?如果是这样,那买兵器之人,其心思就比她想象的要深沉阴狠得多,庄逐言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吗?
与燕甯的若有所思不同,苏之函盯着庄逐言那张美若高山雪的俊颜上忽然勾起的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哎呦我的娘呀,他以后再也不在心里埋怨这位总是冷着脸,他还是不要笑得好!苏之函哆嗦了一下,第一次不敢看一个男人的笑脸,尴尬地轻咳一声,问道:“公子有何打算?”
“不管穹岳最后与庄璟的交易是否能达成,那批兵器都必须扣下,藏匿在暗处的奸佞之辈也要一一抓出来。我已经派人盯着运送兵器的队伍了,车队会在明早经过翡城。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不会进入翡城,只会派几个人入城补给,然后绕过翡城前往下一个城镇,我们明日就在城郊把兵器拦下来。”
“不知车队有多少人护送?”
“八辆马车,二十四人随行护卫,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
苏之函沉吟片刻,说道:“公子的侍卫加上本将麾下的将士,要将这批兵器拦下并非难事,但是若要控制落叶峰和环山镇,靠区区十几人怕是不能成事。”
庄逐言轻笑一声,食指在已经空了的酒坛子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闷闷地嗡鸣,“现下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明日我想请苏都尉一同前往翡城郊外欣赏秋日美景,可惜本公子人生地不熟,邀请刘大人一同前往,他应该会欣然接受吧。”
被那轻笑声激得又是浑身一抖,苏之函脑子也瞬间一清,立刻领会了庄逐言话里的意思。刘宇书为官多年,说的好听点是谨慎圆滑,说得难听些,就是老奸巨猾,若是早早知道环山镇这件麻烦事,必定能躲则躲,躲不掉也会尽量推诿拖延。但若是明日当着楼公子和他的面,一批为数不少的兵器明目张胆地从他翡城管辖的地界穿行,他却失察,这渎职之罪他是逃不掉,为了将功补过,之后的事他也只能尽心尽力了。
苏之函用力拍了一把大腿,豪迈地大笑道:“妙哉妙哉。”
这边聊得投契,那边却乌云盖顶……
------题外话------
开年大吉~公主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