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兰扶我进了亭子,孔彦舟跟随在身后,恭敬地立于阶前。待坐定后,他拱手作揖,向我道:“微臣多谢娘娘庇佑之恩。”
我会意一笑,说道:“若非陛下立场坚定、不屈权贵,凭本宫区区妃嫔之身也万万保不住你。”
孔彦舟颔首,语气多有感慨,“自打微臣上任燕京以来,王公大臣、豪门权贵,无不欲寝臣之皮、食臣之肉。更是诬告微臣横征暴敛、贪污公孥,幸得圣上与娘娘垂怜信任,微臣才得以躲过此劫。近日微臣听闻群臣跪谏,威逼圣上处死微臣、停止新都工程,便匆匆快马加鞭赶来上京。本打算以一死解圣上之难,却偶然得知娘娘冒干政之嫌出面解决了此事,实在令微臣不得不佩服感激。”
我狠了狠心,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孔大人想求死,也得挑时候。”
孔彦舟怔一怔,面不改色地说:“微臣忠心事君,为国为民,不论是生是死,皆坦然赴之。”
闻得此言,我却是坐立不安了,仿佛多日不见阳光,突然被一束耀目的强光伤了眼睛。
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另起话头道:“你忠心耿耿,敢于任事,这正是陛下信任你之处。不过,本宫也不得不提醒你几句。营建新都,本就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若是督促太急,过于追求工程进度,不仅会激怒权贵集团,更会令百姓怨声载道。”我忽然想起什么,不禁问道:“本宫听皇后提起,她母家人曾赠予你重金,希望你能够改变新都的规划,绕过她母家的田庄。可你既然没有答应,为何又收下了那些重金?”
孔彦舟笑容微带讥讽之意,反问道:“徒单家族忠心报国,捐金修城,微臣岂能不收下?”
我摇头笑了笑,心想你倒是会耍滑头。孔彦舟见我摇头,肃然问道:“娘娘不信?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兵搜查微臣府邸,看看微臣是否贪污了重金、中饱私囊。”
秋兰“嗤”地笑出来,替我答道:“孔大人莫急,娘娘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了。”
我浅笑道:“好了,本宫要说的也就这么多了。迁都乃陛下钦定的大政,只要你自己私节不亏,那些诽谤诬告之言自然会逐渐消失。你要记住,凡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尤其不能操刑过严,草菅人命。理应恩威并施,徐徐图之,方能长久。”
孔彦舟道:“多谢娘娘教诲之恩,微臣必当谨记于心。”
我点点头,望一望宵衣殿,笑道:“陛下正在宵衣殿与韩国王议事,你若有事面奏,便快些去吧。”
孔彦舟离开后,秋兰凑至我身前,笑道:“人说孔彦舟凶神恶煞,但在娘娘面前却如此毕恭毕敬。看来咱们娘娘,天生具有母仪天下的气质。”
我起身道:“我于他有恩,他自是要投桃报李,不过……”我叹了叹气,收声不语。
历朝历代,总会需要一些臣子,充作政治的牺牲品,以顾大局。这个孔彦舟,看样子已经有此觉悟。
岁末时候,往年宫中大宴小宴日日皆有,今年因着营建新都需要资金,迪古乃大量裁减宫中开支用度,故而显得稍稍冷清了。不过我的瑶华殿,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库房里堆满了宫中低等妃嫔、以及亲王命妇等送来的新年礼物。珠宝珍玩,绫罗绸缎,应有尽有。相对而言,尚在禁足中的皇后,倒有些渐渐被遗忘了。
迎高踩低、趋炎附势,向来是人们最拿手的伎俩。如今徒单家族失势,那一阵阵阿谀奉承之风,不免就全吹向了瑶华殿。
“娘娘,今儿是除夕家宴,咱们穿喜庆点吧。”
我一面梳头,一面看向秋兰,她正站在柜前挑选衣裳。我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你做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最近每天都要应付那些夫人王妃,着实疲惫得紧。”
话说完,肩头多出一只大掌,迪古乃笑吟吟的俊脸出现在六棱镜中,“宛宛累了?朕真笨,早知就该下旨,不准她们来打扰你。”
我站起身,嗔怪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把人家下一跳。”迪古乃低头端详我的妆容,微笑道:“朕一直在帘外瞧你,你们主仆二人光顾着闲聊,哪里注意到朕来了。”
秋兰笑道:“陛下这话,奴婢倒是闻出了一些醋味。得了,奴婢把娘娘的礼服搁这儿,陛下和娘娘好好说会话吧。”说完快步溜了出去。
我抿嘴一笑,向迪古乃道:“瞧瞧,也不知是谁把她惯成这样的。”
迪古乃牵着我坐下,神秘地笑道:“今日家宴,朕给你一个惊喜。”
我好奇地眨眨眼,“什么惊喜?”迪古乃摇摇头,卖起了关子。我轻哼一声,软软地捶了他几下。迪古乃做出一副受用的模样,长叹道:“被爱妃的粉拳击中,比坐浴七日还要爽快。”
我白他一眼,想了想,问道:“虽然皇后禁足还不满半年,可是过年过节这样的大日子,不让她来恐怕有些不妥当吧。”
迪古乃反过来白我一眼,不以为杵地说:“提她作甚,朕看着她就厌烦。”我无奈一笑,不再说话。
终是到了晚间,宫中灯火璀璨,一扫清冷之态。西太后身体不适,皇后禁足宫中,遂二人皆无法出席。如此一来,家宴上最尊贵的长辈便是东太后。而东太后又代表着徒单家族,今晚的家宴想来又会成为徒单家族重返上风的开端了。
迪古乃与东太后东向升宝座,诸位妃嫔依次按等级分坐两侧下手,此外还有诸位亲王命妇、以及迪古乃的几位爱臣。我身着绯红色蹙金牡丹礼服,顶着繁琐的花冠坐于迪古乃下手处。东边绚丽的舞台上,百伎献艺,乐队齐鸣,一派热闹喜气。
我四下张望,神色略显焦急,偏偏迪古乃只顾和梧桐说话,一再无视我询问的眼神。我灵机一动,举帕掩面,重重地咳嗽起来。
迪古乃闻得动静,这才扭过头关怀道:“怎么突然咳了起来?”
我幽怨地回望他,口中却不答话。迪古乃嘴角轻弯,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去他身边。
东太后见状,口气不悦道:“元妃若是身子不适,先回宫便是。”
我低眉顺目道:“多谢太后关怀,臣妾并无大碍。”说完我款款走过去,在迪古乃身旁坐了下来。
桌帏下,迪古乃握住我的手,笑道:“等不及了?”我恼怒地嗔他一眼,低低道:“你若再卖关子,我就回去睡觉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迪古乃安慰道:“好啦好啦,朕不是想你陪着么,你忍心让朕孤零零地留在这儿?”
我“扑哧”一笑,娇嗔地撇过脸不看他,接着急忙又正襟危坐,险些忘了自己还身处除夕家宴上。
然而,正想再开口时,只觉几道利剑般的目光射来。旋即有一命妇持酒上前,说是要给我敬酒。
我顺手端起面前的酒杯,含笑道:“成王妃素有上京第一美人之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成王妃出自徒单氏,生得一副姣好容貌,能文会武,可谓美女中的极品。她闻得我夸赞,谦虚地笑了笑,“元妃娘娘谬赞,若说上京第一美人,自然是——”
她拖长尾音,在众人以为她要恭维我时,却道了句:“自然是我们的徒单皇后。”
谁都知道皇后被禁足,遂一直避免提及皇后,省得惹迪古乃不快。她如此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且大有当众损我颜面以抬高皇后之意。迪古乃的脸色渐渐暗沉,握着玉杯的手指关节泛起了白色。
正在气氛僵硬之时,下面突然响起一句童言笑语:“这第一美人是谁封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咦,我阿母也是徒单氏,我觉得我阿母也很美哩!”
我抿唇一笑,羊蹄这小子真真是可爱极了!
他远远见我笑了,从座位上跑出来,摇头晃脑地奔至我身边,“宛娘,今天是除夕,你还没给我礼物呢。”
孛迭和雨莲郁闷地抚一抚眉心,欲让嬷嬷们把羊蹄抱回去。迪古乃出声制止道:“罢了,就让他坐这儿吧。”
我刮一刮羊蹄鼻头,宠溺地问:“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天上的月亮,宛娘一定满足你。”
他歪头想了想,随即“啊”了一声,望着下面道:“你怎么还在呀?”
我这才意识到,成王妃还端着酒杯站在下面,此时此刻,她满面羞红,却又极力遮掩愤怒,从唇齿间逼出一句话:“妾身徒单氏恭祝元妃娘娘万福金安。”
我局促地笑了笑,心里却生出几分快意,偷偷地窃笑起来。
岂料成王妃又斟了一杯酒,再朝我拜了拜,说道:“元妃娘娘与我等皆妇人,参与朝政,非其所宜。昔日吕后因握重权,宗族千口被戮,娘娘必有所闻。妾身斗胆向娘娘进言,娘娘集后宫宠爱于一身,更应安安分分地深居九重。朝廷大事,任陛下与大臣元老自行商议,此乃我大金国之幸也。愿娘娘垂听。”
这番话,是在指责我擅自调遣禁军包围勤政殿一事了。我扫了眼众人,心中暗道:看来今晚,徒单氏是有备而来,打算名正言顺地向我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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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迪古乃:宛宛,我晚上给你个惊喜。
事后……
宛宛一脸黑线,骂道:他娘的是有惊无喜吧。
嘻嘻,下章会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