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问路
天佑十年戊戌月庚午日,立冬,自今日始,冬季真正开始。所谓春颂夏舞秋殇冬藏,人也变得懒睡。李彦虽然伤病已无大碍,仍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觉得精力充沛,茶杯放在手里不需要怎么用力就能捏得粉碎,可怜的床辛辛苦苦陪了他十年,谁知今日,被李彦轻轻用跟指头一按,断了。李彦暗暗咂舌,苦恼之极,病急之际胡乱投医,依照老乞丐的运气法门吐纳了一遍,竟然对症,总算恢复成正常人。
李安自然早起,开门时竟意外地收到了陈家的请帖,自己想了一会,搁在一边,复看医典。待见李彦,随手将请帖递了过去。李彦看了,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淡淡一笑,并没在意,扔在书桌上。
傍晚时分,陈家特意派来了三顶骄子。轿子抬着李安夫妇及李彦直接进了大门往里走,到仪门前才落下,陈恪还亲自来迎接,弄得李安受宠若惊手忙脚乱。本来是请到西阶,但李安一再不敢,只好上东阶。
正入正堂,陈天海突然派人传下话来:“老太爷正在书房,听说司马大人的公子来了,想见见。”
李彦想到该来的迟早要来,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兴师动众。李彦跟在传话人身后,心思百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天海,给他留个什么印象。
陈天海的书房在正堂的北面。东北属阴西南属阳,读书自然是取阴静的地方。而“帝出震东”,陈天海有所顾及,只好选择了北边。李彦如是想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前,陈天海正在练字。
李彦低头瞥一眼书房。壁上挂着孔丘画像,左右一副对联,写着:
读诗书方知两大,明礼仪不负三尊
两大,指的是天大地大,而三尊自然是君、亲、师。文辞浅显,但面面俱到。下面没有题名,不过看字迹虽苍劲有力但笔锋全无,想来是陈天海自己写的。
画像下面金丝紫檀木几案上摆着香鼎,旁边不远处挂着冰弦琴。画像对面的几案较新,上设金装剑、水苍玉。李彦才想到,陈天海当二品官是最近的事情。中间黄花梨书桌上又有李廷圭墨、莲蓬斗笔、狭帘罗纹宣、兰亭青花紫端砚。件件都是难得的精品,看得李彦既羡慕又妒忌。
传话人回了话,便请李彦进去。
李彦小步快跑到书桌前,恭敬地跪下磕头高呼:“草民李彦参见节度使大人。”
读书人向来将功名出身看得极重。蒲松龄十次科举不第,依旧屡败屡战,七十一岁才补为贡生。孔老夫子不是也说:“学而优则仕”。再看陈天海,显示二品身份的金装剑都要摆在书房里,似乎想天天都可以看到。李彦此举,既投陈天海所好,又含而不露地表明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二品节度使,一个是没有出身的草民。
陈天海搁笔呵呵笑道:“在家就不用拘礼了,起来。”
“谢大人”
李彦可不敢顺坡下驴,起身后低眉顺目、弯腰垂手恭立,甚至怕挡了门前的光线,侧身一旁。虽然听先生讲过陈天海,但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天知道这段时间有多少变化,况且人家最近升官了,所以李彦尽可能的表现出自己的恭敬与畏惧。
陈天海依旧笑容满面,温和中带着一丝好奇,道:“你就是司马大人的公子?”
李彦诚惶诚恐,又跪下磕头道:“草民不敢”
曾国藩每次见到来京城的地方人,总教导:“多磕头,少说话”。无他,做奴才的就得磕头。柳玭家训,“不可恃者,门高则自骄”,就是说不可仗着家势而自抬身价。李彦父亲是从五品司马,当然不敢在陈天海面前显摆,这是家教也是上下。李彦说了四个字,就没再解释,更是怕祸从口出,说多了反而让陈天海以为他是有意为之,适得其反。
陈天海抬抬手,笑道“起来起来,小哥不必如此,起来说话。”说时不动声色地将称呼也改了,显得更加亲近。
“谢大人”
陈天海见李彦反而更加的恭敬,心内苦笑。李安来江州已经十年了,头半年还在内衙敷衍,以后干脆搬了出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是在向他示意无心江州政务,还是在等待机会?当圣旨下来封他为关内路节度使时,还特意嘱咐,江州的其他官员的任免由他全权决定,朝廷概不过问。这时陈天海不禁想起李安来。朝廷真的如此放心自己,还是在示意什么?
皇上将李安派到江州,十年不闻不问,是对他的信任还是无奈的放弃?陈天海有些迷惑,当今皇上在为皇子时深居简出,朝中认识的大臣都没有几个,然而却能在一夜之间鱼跃龙门,在所有人还没有缓过神来时登峰造极,这样的人会是一个简单的人?李安从一个小小的翰林医官到江州司马,同样是令人跌破眼眶,他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不说别的,单是李安的底细,就至今没能查清楚。
陈天海本想从李彦身上知道一些什么,可是李彦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畏惧和距离,让陈天海既警觉又无从问起。
这时李彦却是另外一副心情。陈天海自他进入房间开始,脸上一直挂着和煦的微笑,语气温和亲切,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让李彦紧张而又无力。他现在甚至怀疑陈天海安排在这个书房见面都是故意的。陈天海到底了解他多少?见他的目的是什么?李彦不可能去问,也不敢胡乱猜测,只有提心吊胆地应付陈天海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小哥在哪上学,读什么书?”
“回大人,草民只刚念了《频湖脉学》,是家父亲自教的。”
《频湖脉学》不过是医学入门之书,这对于李彦的境况和李安的身份自然是最好的选择。陈天海已经决定放弃了,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陈恪媳妇派人传饭,便让来人领李彦过去。
待李彦走后,陈天海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良久,最后决定:“再放一放”。
李彦走出后不敢回头,茫目的更在那人背后,左拐右扭,等觉得陈天海看不见了才吁了一口气。刚放下心,下台阶阶时,不曾注意,脚下踏空,摔了个狗吃屎,衣服挂在旁边的树枝上,撕了一个大口子。
“哧”
李彦听到笑声,苦闷的皱起眉头,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