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醒来之时,马车还未回到宣府。
她倚在宣绍怀中,马车轻微的颠簸对她并无太大的影响。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宣绍,眼神中还带着些许的迷茫。她不是在密室之中么?密室里藏着一方琉璃棺材。棺材里躺着她的母亲!
她倏尔从宣绍怀中坐起,焦急的左右看看。
没错,她现在是在马车上。舅舅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
刚才的一切难道不是真的?
如今已是傍晚时候,车厢里没有点灯。车帘外有昏暗的天光照进。
她甚至看不清宣绍脸上的表情。
从她醒来,到她从宣绍怀中坐起,宣绍一直未发一言。
车里的气氛,似有些凝滞。
烟雨皱着眉头看了看宣绍。一时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问他是从哪里把自己救出来的?那么之前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消失,自己和安神医又是怎样的关系?他能找到自己,想来城外十里亭附近那小院中的石室他也已经见过了,那石室上的画像他必然也看到了,自己该怎么解释?
他不开口,她亦不知自己应该从何开口。
两人之间仿佛僵持下来。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马车里凝滞的气氛。
马车进了宣家大门,在二门处停了下来。
“公子。”车夫在外唤了一声。
宣绍起身伸手扶住烟雨。
烟雨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错开了他的手。
宣绍一怔。漆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她,他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烟雨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这是宣绍,自己躲宣绍做什么?
可当她再想伸出手,去握宣绍的手时,宣绍已经转身率先跳下了马车。
烟雨心中一顿,仿佛挨了闷闷一锤,有些苦闷,难以言说。
她扶着车门框,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巨宏庄巴。
“少夫人,您没事吧?”苏云珠远远跑来,“可真担心死我们了!你不知道。公子都快急疯了,派出了整个皇城司的人,要把整个临安翻个遍找您呢!”
烟雨闻言,脸上有些尴尬。抬眼却只看到宣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背影。
自己突然消失不见,他心中焦急不难想象,于情于理现在自己都应该给他一个解释才对。
可是烟雨不知道自己如今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告诉他,其实安神医是她舅舅?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叶丞相的女儿,为报当年灭门之仇才接近他?
这些话,她如今如何说的出口?
事实未明,她的过往无从说起。
且宣绍有些冷意的背影,让她心里没底,她不知道他都知道了什么?已经了解了多少?他是将自己从舅舅的密室中救出来的么?那他看到她的母亲了么?他是否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世?
他如今如此沉冷的背过身,一言不发,知否在怪自己曾经的隐瞒,是否已经满心怒气?
烟雨咬着下唇,心中纠结不已。
宣绍却忽然转过身来,声音淡漠的说道:“你回去休息吧,有事让人到皇城司寻我,我还有事要处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出了院子。
他甚至没有给她回话的时间,没有打算听她的解释。
烟雨看着马车行远,心口痛的呼吸都吃力。
她和宣绍,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变成如今,甚至不如如今这样子吧?
从她选择隐瞒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了终有一日,他们要面对真相揭开后的尴尬和疏离吧?
烟雨默默转身,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苏云珠看了看马车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面色难看之极的烟雨。
快步追了上去,“少夫人,你和公子怎么了?吵架了么?您要理解公子啊,公子听说找不到您的时候,脸色都变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连浮萍都被吓住了!公子是很关心你的……还有那个石室,石室的墙壁上全是你的画像,太怪异了……”
烟雨垂头一步一步往回走。
苏云珠的话她好似一句都没有听见。
“少夫人……”
“让我一个人静静。”烟雨推门进了上房,反手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她走进里间,在床上躺了下来。
从身体到心底,她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一句话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去想。
如果她可以活的像苏云珠那么简单,该有多好,自由自在,鲜活而肆意,不被束缚,不用违背自己的内心……
她垂眸闭上眼,分明什么都不愿想,可闭上眼睛,脑中却全是那方琉璃棺材,以及母亲泡在淡红色的液体中的样子……
母亲……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那样安详,那样平静……
“母亲……您醒过来吧,醒过来告诉我,当年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害了叶家,害了父亲,害了您?不要让女儿去猜了……我好难过,好辛苦……”烟雨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三年前,舅舅说,三年前他曾有机会唤醒母亲,可是因为出现了偏差,母亲才没能醒过来……
烟雨忽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三年前?她记得穆青青也是三年前突然来到临安,来到春华楼。
两个人成为姐妹之后,她时常告诉自己,她是另一个时空里穿越过来的人。还经常说“再活一次”,“上天带她不薄,让她重获新生”,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曾经她不以为然。
可如今想起来,却似乎太过巧合了吧……
如果舅舅说的是真的,母亲真的是有机会醒过来的,那么三年前所谓的偏差,是不是就是指,穆青青的到来……
是穆青青夺取了母亲原本拥有的可以苏醒的机会,可以重获新生的机会?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烟雨心中砰砰直跳。
她又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胎荒诞了!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世间怎会有这种奇事呢?若人死真能复生,这世道还不乱了套了?
不会的……舅舅一定是气迷心窍了……
烟雨躺回到床上,可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是母亲的面容,躺在棺材里面,无声无息平静如常的面容,和记忆里八年前丞相府里笑容和煦的母亲重叠在一起。
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烟雨捂着心口,她觉得自己如果再这么下去,一定会疯掉。
不能再深想了,母亲不可能醒过来的。舅舅说,母亲已经不吃不喝不动没有呼吸,就那么躺着不动已经八年了……母亲是真的已经死了……没有机会了……
烟雨抬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手指缝里滑出……
既然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让母亲入土为安?为什么还要让她见到母亲如今的样子……为什么……
烟雨抱着自己的头,痛苦不已,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却越是抑制不住想到母亲曾经的音容笑貌,和如今的平静安详……
为人子女,既然已经知道了母亲如今身在何处,哪怕只是一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她亦不能置之不理!否则,她实在是不孝!
她分明看出舅舅对母亲的感情不一般,怎能任由舅舅扣留下母亲的身体?
她得夺回母亲……
可万一……舅舅真的有办法救活母亲呢?万一母亲三年前没能苏醒,真的和穆青青有关呢?
“啊——”烟雨大叫了一声,抱着自己几欲裂开的脑袋,两个矛盾的想法几乎将她折磨的身心俱疲。
“少夫人……”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起,“什么事?”
“夫人派刘嬷嬷前来看看您。”浮萍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小心翼翼。
许是听到了她刚才那一声痛苦挣扎的嘶吼。
烟雨抹干脸上眼泪,起身看了看镜中狼狈的自己,实在不好这样子见母亲身边之人,便尴尬的说道:“没什么事了,多谢母亲关心,请刘嬷嬷转告母亲,孩儿待会儿就去向母亲请安。”
门外刘嬷嬷轻咳了一声,“夫人说了,让少夫人好好休息,不急着过去,待好些了在去就成。如果少夫人已经歇下了,那老奴就告退了,少夫人好好歇着吧。”
“多谢嬷嬷。”烟雨应了一声。
坐在妆台边,拿起台上菱花镜,看着镜中红着眼睛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自己,简直人不人鬼不鬼一般。
她深吸一口气,对现下的自己十分鄙夷。
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真正的大家闺秀,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都需得举止优雅得体,不失礼仪。
自己如今这样子,若是母亲见了,定会十分失望的吧?
“浮萍。”她听到浮萍送走了刘嬷嬷,就立在门边不远,便扬声唤道。
浮萍快步上前,推开了房门,人还站在门外,“少夫人有何吩咐?”
“进来。”烟雨支起镜子,“梳头。”
浮萍瞧见烟雨的样子,也是一怔。但她立即上前,拿过梳子,安静的站在烟雨身后,为她整理乱掉的发髻,重新梳理通顺。不多看,亦不多说。
待烟雨拾掇好,又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她的心已经平静了下来。
不管前路有什么在等着她,身为叶家仅存的嫡女,身为母亲最疼爱的女儿,身为宣绍倾心相对的妻,她都要勇敢的走下去。
面对前路,一切的未知和挑战。
哪怕等真相来临,她亦会勇敢的去面对!到那时,她会将自己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告之于宣绍,诚恳的求他原谅……
“走吧,到母亲那儿去一趟。”烟雨提步,淡声对浮萍说道。
浮萍抬眼,瞧见此时的少夫人眼中,是前所未有有的明亮和坚定。
此时的少夫人,和她刚进门是所见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点头,立即跟上。
烟雨到了宣夫人院中。
宣文秉还未回来,宣夫人也不不曾叫人摆饭。
“母亲。”烟雨进门,上前行礼。
“快起来。”宣夫人让身边刘嬷嬷将她扶起。
上下打量着她,目中满是担忧。但见她精神不错,装扮过后,气色也好了几分,脸上总算略安了些。
“我叫刘嬷嬷嘱咐你,好好歇着,改日再过来也不迟。你怎的又巴巴的赶过来!”宣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一边。
烟雨垂首道:“原本叫母亲担心,就是孩儿的不是,如今回来,自然应该先来向母亲请安的。”
宣夫人点点头,张口却欲言又止。
烟雨何等细心,岂能猜不出,宣夫人定是想问她今日究竟是遭遇了何事。但又顾及着她的面子,才没有直截了当问出口。
“不敢隐瞒母亲,今日孩儿前去寻之前曾为孩儿医治耳朵那位安神医。想让她看看孩儿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好,为何已经同相公成婚良久都还未……”烟雨说到这儿,脸上带了几分红晕,更地下了头道,“却不想那安神医性子极为古怪,非但没有为孩儿诊治,反而掳走了孩儿,欲威胁与相公……叫母亲操心了,孩儿不孝。”
烟雨垂着头,面上尽是羞愧之色。
宣夫人闻言,怔了一瞬,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人回来了就好,那安神医可抓到了?”
烟雨摇了摇头,抓到没有她也不知道,宣绍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想来也许没有抓到吧?
宣夫人点头,长叹一声,“宣府已经多年没有孩子了,眼瞧着旁的手帕之交如今都已经当上了祖母,含饴弄孙好不和乐,我是有些羡慕。可宣家人口简单,内宅之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我很知足。虽然我和老爷也盼着能早些抱上孙子。和你和绍儿都还小,此事不必着急!”
宣夫人房中伺候的人都低头笑了起来。
烟雨脸上也是一红。
“我瞧着绍儿是真心待你,孩子该有早晚会有的。我像你这时候,也是急得不行……都过来了!”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宽慰。
烟雨眼中续了些泪,一开始她着实没有想到,宣夫人是如此好接触的一个人,也从不曾想过,宣夫人会有这么一日,如此真诚和煦的待她。倒叫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丞相府中她身为嫡女优渥的日子。
“多谢母亲……”烟雨这句话说得无比诚挚。
从宣夫人院中离开的时候,月亮和星光都已经依稀看的见了。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畔。
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花香,静好的夜色,只是身边却没了那人陪伴。
宣绍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皇城司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他为了寻她,竟出动皇城司全部人马,皇城司主要是负责皇帝安危,他如此举动,不合规矩,可会触怒皇帝?
烟雨还不知道,因为此时,宣绍已经被不少人弹劾。
不过弹劾的折子都被左右丞相和宣文秉留中不发。
如果他已经回来,自己就算不能告知身份和全部真相,亦会温言好生安慰,向他表明自己的心迹,告诉他,再等一等,总有一日,她可以将自己背后所有的秘密与他分享,他与她,再也不必隐瞒什么。再也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烟雨的脚步落在院中的青石路上,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来。
她将自己的耳力放远,却听闻不到宣绍的一丝声音。
上房没有,院中没有,连书房也没有……
他没回来……他不在家……
想到宣绍离开之时,头也不回的冷漠表情,烟雨知道,自己再次伤到了他的心。
她的隐瞒,她的沉默,她的突然消失不见,让他有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烟雨咬着下唇,轻叹了一声。
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果然,玩弄感情的人,必被感情玩弄。
她带着不单纯的心思靠近宣绍,引诱宣绍……一开始,也不曾想到,自己也会这般将心尽付吧……如今是到了该受惩罚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