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庆深知,“悲情”官员有“悲”更有“情”。就拿这个孟学农来说,在在他政治生涯中的却有“悲”的一面,但抛开这些,也不难发现他的“真性情”。
年初,到山西工作四个月的孟学农写了一篇万字长文《感知山西》,这篇文章发表在《山西日报》上。“有人说你们领导不应该写这样的文章,应该都是理论性的。”孟学农对记者说,但他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更应该“娓娓道来”。
在离开山西之后,孟学农没有接受过媒体的采访,但从这篇文章中,似乎可以读出他现在的心境。
“离开北京到山西工作我没有料到。对于太行之西的山西,我既熟悉,又陌生。我是怀着敬仰、急迫和压力交织的心情,踏上这片土地的。”
……
“矿难现场的情景总是浮现在眼前。我曾到左云、洪洞处理过两起矿难,父母妻女的哭声,工友同乡的泪水都让我感到心中的战栗。尤其是孩子的那种天真茫然的目光,让我感到揪心难安!每当这时,我的心里痛恨交加。痛这么多鲜活生命的消逝,痛这么多家庭的破碎……,恨我们的工作没有到位,恨一些干部的贪婪、堕落和麻木……想到这些,何以入眠、何以心安?”
……
“几个月来,我一直用心感受着这片看似平实,但蕴藏着蓬勃生机的土地。在感受中感动,在感动中感知,我为这一切所感召。我愿融入到这方淳朴、友善的人民中来,永不懈怠,有所作为……”
言尤在耳,事过境迁。2008年10月17日,已淡出人们视线的孟学农重回山西,他此行是为了参加因车祸去世的山西省政协主席金银焕的遗体送别仪式。他身着蓝色茄克,一脸肃穆、神情凝重不知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是否还是“既熟悉、又陌生”,是否还是怀着“敬仰、急迫和压力交织的心情”。
大风大浪,于2008年9月他第二次去职时终止。此后,孟学农把家从山西迁回北京的老房——二环边的一个小区里,他在此已经住了20年。
王国庆在孟学农第二次离职后曾到北京去看过他。赋闲让孟学农远离公众视野,媒体的采访要求也均被他婉拒。他的妻子说,他就是想踏踏实实过几天老百姓的日子,这也遂了她的意,“不想折腾了”。
小区里的居民见证了孟学农的“老百姓”生活。年过50的类颜学在小区里做保洁工作,平时只顾闷头扫地,很少跟人搭腔,但有时孟学农会主动跟他打打招呼,也不特别说些什么。
“就是小区挺干净,他觉得挺不错的,跟你说声谢谢啊什么的笑一笑。”类颜学说。
对孟学农的经历,小区里的社工们也会有些唏嘘和不平,“有些事,能怨他吗?”但类颜学没想那么多,在他看来,孟学农跟普通人还是有点不一样,“挺有那个(当官的)气派”,但“人看起来挺和气”。
外人无法了解和气的孟学农这些天来是否真的过上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小区里的居民常会看到孟学农在楼下散步,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他的妻子一起,在旁边停满车辆的一条小径上,他来回走,步速很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小区居民眼里,孟学农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穿着很普通的夹克衫,灰色,带拉锁的,戴个帽子。”有居民说。
徒步是孟学农爱好的运动。
“以前(没去山西前)在北京,我们一到周末就背着包到处走。”孟学农的妻子这样解释。
赋闲在家的孟学农显然继续着这种运动。
王国庆笑着问孟学农: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没想到,孟学农很有幽默感地说:现在全球金融海啸,我也加入了“失业大军”,赋闲在家呢。
在交谈中,孟学农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过往的“自我辩护”,比如在说到非典时的瞒报问题,他说“北京市在信息收集、监测报告、追踪调查方面存在疏漏,这里既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比如说,北京有众多医院,但并不都归北京市政府管辖,在当时的体制下,北京市只能是如实汇报自己管辖范围内能掌握的数字。我不明白那些记者根据什么这样说(指有报道说孟学农“因瞒报SARS疫情丢掉了北京市市长的职务”)?
但当王国庆问起,“是否要辩解”时,孟学农的回答是:“狭路相逢宜回身,往来都是暂时人,他们写些东西也挺不容易的,现在都在讲和谐,理解万岁吧。”
孟学农说“能做就多做点工作,没有条件没机会,就平静地过生活”。他还对王国庆讲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历史愈久远愈清晰,有些东西不要去再争辩什么,表白什么,没有必要,自己做了,自己承担了,问心无愧,就可以了。我很坦然,很快乐。
王国庆说,你的这种心态很好,值得我学习。
孟学农说,近来我闲着没事,胡乱写了一首诗,请王兄指正。
王国庆看了看标题,《心在哪里安放》。原文如下:默默地思量:心在哪里安放?总想总想把她遗忘——京畿西面的屏障,黄河,太行,汾水吕梁,五台云冈……还有那3700万老乡!
心在哪里安放?在烈火熊熊的太钢炉旁,在黑金滚滚的大同煤矿,在晋南改造黄土地的村庄,或是,在雁北那啃着光秃秃草根的牛羊……
心在哪里安放?曾在江南水乡,塞外山梁,袅袅烟绕的庙宇,萋萋青草的毡房,或是,伴着大城市的美味佳酿,在妻子柔软细腻的胸膛,生活本来就惬意舒畅……
心在哪里安放?流转的时光,叩拜着敬畏的上苍,即使是农田、工厂,即使是商店、学堂,莽莽苍苍,过过往往,民主文明富强,那是人类最终的理想。
我多想多想,让窑洞传出书声朗朗,孩子们挥就健壮的臂膀,遨游在知识的海洋。
我多想多想,让母亲充沛的乳浆,缓缓地滴入孩子的口腔,婴儿在温暖的怀抱中成长。
我多想多想,让干涸土地得到灌溉,淙淙之水在贫瘠的高原上流淌,泥土的芬芳、晨曦的阳光,绿色的情景成为并不苛求的向往。
我多想多想,让鬓角斑白的老人,该吃饭吃饭,该上炕上炕,手中有余钱,家里有口粮。
我多想多想,手拿把攥着命运的人们,事该干,福该享,冲就冲,浪就浪,舞就舞,唱就唱,五千年文明史再不让我们悲怆。
哦,北国风光,吕梁太行,民族脊梁,铜壁铁墙。黄河拍岸的浊浪,一代代生生不息的愿望,在三晋大地闪射出后发的光芒。
融入吧,像细小灰尘一样,冉冉升起悄然落下,覆盖在祖国的土地上,心,不需要安放,只要在难忘的地方,有山在呼唤,有水在荡漾,心,就在挥洒的过程中——发光、闪亮!
王国庆看罢,有些动容。看来,2008年9月8日,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新塔矿业有限公司尾矿库发生的那次特别重大的溃坝事故(造成254人死亡,34人受伤的重大人员伤亡),已成了孟学农心中永远的痛。
王国庆对诗没有研究,也不爱读诗。但他还知道,这应当算是一篇诗歌体叙事短文,说是叙事,其实主要还是抒情,抒作者内心那种不能遗忘、不便表达但又抑制不住的复杂之情。
王国庆连说,好,有味,耐读。黄河拍岸的浊浪,淘尽多少英雄好汉,你曾经努力的一切,时间会帮你衡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管社会如何发展,诚心为民,此心安处即吾乡。学农兄,这首诗你应当拿出来发表。
孟学农说,我的诗还有人敢发表?
王国庆说,没事,中央是理解你的,大部分群众也是理解你的。
(注,孟学农的这首诗,不久后发表在《中国青年报》2009年7月7日的“文化周刊”上。7月15日,中新网以《山西前省长孟学农发表诗歌抒发心情》为题,把孟学农发表诗歌这件事作为新闻报道了出来。很快,几乎所有门户网站都作了转载,而相关的评论也陆续见网、见报。某网站在转载了这首诗之后做了个统计,结果为这首诗叫好,喜欢这首诗的网民占了近80%。一位网友认为:“官员都应学学孟学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另一位网友则称:“看见了孟学农对祖国、对百姓的热爱,也看见了他对事业的留恋、遗憾和无奈!”也有网友写诗应和:“心在哪里安放,百姓痛苦疾伤,柴米油盐酱醋,和谐社会小康。心中一杆衡秤,无论京畿太行,为民畏民卫民,百姓就是上苍。”另有网友指出:“希望不要总在台下想起心在哪里安放,在台上却连心都找不到。”)
另有学者名盛大林,他在7月17日公开发表了一篇名为《假如孟学农能在任上发表这样的诗作》的文章,朋友们可以参考。
的确,这是一种进步。但它为什么是一种进步?这种进步又有多大呢?
在公开场合,中国官员从来都是道貌岸然、正襟危坐。他们只在该说的时候说,也只在该笑的时候笑。喜怒哀乐不是源自于内心的情感,而是取决于时势的需要。正是在这样的政治生态下,前任最高法院院长肖扬在人大会上的一次仰面大笑,都会被当成大新闻而置于省报头版,甚至被认为是“解放思想的表现”。而这一次孟学农受到的关注更多,因为他不仅公开发表诗作,还表达出明显的“复杂心情”,这种“直抒胸意”肯定比“仰面大笑”更有力度。
不过,与当时还在任上的肖扬不同,现在的孟学农无官一身轻。从“三个月的北京市长”,到“一年零十天的山西省长”,孟学农的仕途令人唏嘘,也不禁让人联想:假如还在位置上,他会创作并发表这样的诗作吗?要知道:在朝和在野,直抒胸意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如果孟学农已作出不可能再回朝的判断或准备,发表诗作的“进步”意义就要大打折扣了。
“透明政府”不仅需要政务透明,也需要官员透明。孟学农的这一举动,至少证明他不是一具“政治僵尸”,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真希望,所有在任上的干部也都能像孟诗写的一样:“冲就冲,浪就浪,舞就舞,唱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