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年来多少旧事
郑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冉清桓,你前世是不是乌鸦?”
冉清桓一把揭开车帘,迅速判断战况,敌军突袭,平地设伏,围攻。郑越果然是早有准备,燕祁这边迅速结成阵型,确实扎实稳健。
“我替下莫舜华。”他回头丢了一句话就要跳下车,被郑越一把拖回进去。
“你抽什么风?”郑越气结,谁见过一个前一瞬间还风姿绰约男女莫辨娇滴滴的个美人,马上就化身土匪窜上马去横刀立马的?若燕祁一个男宠都有这般能力,堂堂锦阳岂不是枕戈待旦的状态?
“我没抽风,你听我说,若蓠她可能是小莫的亲生妹妹!”
莫舜华知道方莫两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本来以为即便如此,只要自己精诚所至,终有一天能等她尽释前嫌地回头。莫家的男子惊才绝艳,或者文赋超群,或者一方名将,然而都毁在一个痴字上,无论是莫老先生,还是莫舜华。
他母亲亦是早逝,不知道当年是否也为那样畸形的感情与家庭绝望过,固然男子相恋在燕祁并非大过,然而世家单传之子,岂能无后?两个人的苦恋,造成四个人的疼痛还不够,如今竟还要传给下一代么?
舜华舜华,他已经不记得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女子的样子,只是有时候想起来,莫非那个时候,她便看穿了这世间注定的每一遭事端么?
然而昨夜,一道暗箭射到他房内,上面带的信让他如遭雷击——方若蓠竟然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妹妹……不,这一定是洪州人的阴谋,若蓠一直对她母亲自尽的事情耿耿于怀,而方夫人当年可不正是不能释怀自己父亲和方老将军的关系么,又怎么会和父亲……
方若蓠忽然惊呼一声,莫舜华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一道黑影平地暴起,直扑向方若蓠,女子本来抬起明月去架,兵器相抵时才领会到黑衣人的虎狼之力,她不由心中一凛——这等的功力,便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怕也不过如此。
难道是潇湘本人,吕延年真得为了杀郑越下了血本么?
容不得她走神,只听一声脆响,方若蓠睁大了眼睛——明月……折了。
她迅速回退,那黑衣人剑气未收,竟把她左肩上的战衣割开了半尺长的口子,方若蓠惊呼正是为此。
她虽然立刻掩上衣服,但莫舜华却看得分明,在她左肩上,有一个胎记。他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子以上一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证据。莫舜华手中剑,颓然落地。
洪州人像是预见了一般,忽然对他这一面发动猛攻,莫舜华剑落地,心里早已大乱,一时间指挥失当,原本固若金汤的燕祁防卫竟生生地被撕了一道口子。
冉清桓和郑越跳出马车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的场景了。
那日冉清桓误闯了方若蓠的卧房,不巧撞见她洗澡,仓皇下扫到了她左肩上的胎记,不过当时的状况实在尴尬,叫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居然就被敌人钻了空子。
他目光立刻追着那切开方若蓠衣服的人,能斩断明月的,绝非常人,况且他一战即退,显然是早谋划了莫舜华失态之事,然而又晚了一步,一抹黑色闪了一下便不见了。
冉清桓咬牙,抽出久违的长刀:“郑越,一定小心那个穿黑衣的人……”
“是你小心才对!”郑越挥手打落了几根飞矢,“叫舜华退下,主路军听孤调配!”
冉清桓忽然背心一凉,迅速回头,眼中只有一根直扑向郑越后心的箭,破空而来,快得不可思议,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推开郑越。但郑越毕竟是马背上长大的,感觉自然只会比冉清桓来得敏锐,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冉清桓的手腕将他按在怀里,身体尽量向前扑去。
冉清桓听到郑越闷哼一声,后背狠狠地撞在地上,忽然间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了一般,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卫兵呢?太医!”去他妈的温文尔雅,原本轻声细语的锦衣男子咆哮起来,郑越肩上冒出的血一直流到他手上,发黑,意味着……箭上有毒,太医和几个侍卫快速上前把郑越扶到车里,冉清桓蓦地回头,再不掩饰锐利如刀的目光,“莫舜华,你在干什么?!”
莫舜华一愕之下迅速回过神来,他本是久经沙场,只是刚刚打击过大,一时间失了分寸,被冉清桓一声断喝,他立刻便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定下心神修补被撕开的口子。
这时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到冉清桓身上,后者站起来,遥遥地回视着那个正在估量他身份的黑衣人,紧张地护在他身边的卫兵忽然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公子,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气势?
“弓箭拿来。”卫兵吓了一跳,傻傻地看着冉清桓,递上了自己的弓箭。
远处的潇湘眯起眼睛,看着少年上箭拉弓,微微露出一抹挑衅的笑——这样的距离也能射到?就算箭到,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人又不是树桩,难道就不会躲开么?
然而他的微笑迅速僵在脸上,因为他发现那挽弓的少年脚下开始升起一小股旋风,少年的衣袖被风鼓起,他凝而不动,等待那风一点一点地壮大起来……这是,异术?为什么一个燕祁人里竟有这样的人物?!
潇湘悄然后退了一步,冉清桓弓已满,放手,那箭居然凭空消失不见,潇湘瞪大了眼睛,再听见破空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冉清桓射出的箭消失在风里,而后那气旋鬼魅一样地出现在黑衣人身后,黑衣人警觉,迅速往旁边一闪,虽躲过要害,仍然被洞穿了右胸。
冉清桓晃了一下,长弓落地……果然,太勉强了,被郑越受伤一激之下竟然使出控风之力,他淡淡地苦笑,这说明,潜意识里居然在意到这种地步。
“公、公子?”卫兵要上来扶,冉清桓喘了口气,甩开他的手,翻身上马,再精巧的易容终于遮挡不住真正的那人,郑越肩上箭被拔出时痛得抽了口气,却刚好抬眼看到这一刹那——不由扯开一抹笑,然后任视野在药物作用下暗了下去。
没关系,有他在。
冉清桓瞪了一眼担惊受怕地围着他的卫兵,厉声说道:“围着我干什么?!保护王爷去,出了半分闪失全都给我军法处置!”随后他咬咬牙,纵马冲了出去。
黑衣人受伤之下立刻有人上来搀扶他上马,转移的方向正是对方精锐所在——与莫舜华对峙的右侧翼。
敌众我寡,不宜缠斗,要想速战速决,应挫其精锐,灭其斗志,使其自退。
上兵乏谋,这样硬碰硬的战役,冉清桓碰到的还确实不多。
潇湘听到风声中蓦地凝出的杀气,本能地回身以刀挡住,这是一把折了明月的厚背斩马刀,使用者必然臂力超常,冉清桓本不已力量见长,然而潇湘重伤之下已是强弩之末,撑起这千钧马刀已而是拼了命的,何况冉清桓“阴险”地仗着自己骑术,竟在马背上站起来,充分借了这下劈之力。
潇湘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眼看刀便要脱手,情急下撒手翻身下马,斩马刀砸在他的马背上,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前腿高高抬起,潇湘忙向旁边一滚,险些被自己的战马踩死。洪州人慌忙将他抢救出去,他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血。退入中军。
统领被人一刀劈下马,这对双方都是一种刺激,燕祁人精神大振,洪州军一时乱了起来,冉清桓冷笑一声,这还不够——他清清嗓子,大声吼道:“冉清桓在此,三路军听我调配!”众人哗然,冉清桓三个字委实太过可怖,这人的名字在短短几年间已经如噩梦一般传遍了九国,大小战役,素有不败之名,他定住马,笃定地笑笑,“尔等贼首已被我劈于马下,一群乌合之众,还要负隅顽抗不成?!”
“冉清桓……”潇湘一振,那么锦阳里镇守的又是谁?
眼看洪州军心已乱,而那人又真真是个陆战专家,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冲、截、围、断、攻,进退有度,洪州此番大势将去,千算万算没料到燕祁使团中竟有这样的人物,他忍痛叫过传令兵:“退!”
一个时辰不到,这场规模不大却惊险非常的战役终于结束了。
“相爷。”冉清桓俨然已经成了主心骨,李野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是否应该即可撤离此地?”
冉清桓沉吟了一下:“若蓠,你和那黑衣人交手,依你看,他是什么人?”
“我猜是洪州第一人潇湘,”方若蓠肯定,“八九不离十。”
冉清桓点点头:“不走了,原地休整。派几个人出去找找樱飔。李野,你带人追击。”
“什么?”李野大惊。
“带人追出三里,多造声势,不可交手。”冉清桓顿了顿,“不能让对方看出我们也已近强弩之末,否则难保一路上没有第二批虎狼。”
“是。”
“若蓠,舜华,立刻整顿清点,此间防卫交于你们了。”
“是。”
冉清桓瞥见莫舜华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末将贻误军……”
“我让你起来!”
忽然严厉起来的语气让莫舜华震了一下,随后深深地低下头:“末将……”
冉清桓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道:“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了。”莫舜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听他又道,“造化最是弄人,我说不出什么道理,等你真正想通了,就什么都过去了。”
莫舜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冉清桓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将功补过去吧,否则小心你家王爷好了以后数罪并罚。”
他似乎毫无芥蒂地对莫舜华笑了笑,转身去看郑越,刚好碰到太医从车里退出来,冉清桓脚步顿了一下,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揪起来一样,想问什么,却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不出口。却是太医先看到他,老头子毕恭毕敬地说:“王爷的毒已经清了,伤口包扎妥当,没伤到筋骨,相爷放心。”
冉清桓觉得自己特别镇定地点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句不咸不淡地“辛苦”之类的话,然后四平八稳地掀开车帘进去,爬到车里才发现脚下有些发软,被他自动归为是车停得不大稳当的缘故。
郑越在睡着,大概是因为药里有催眠的成分,受伤的肩膀被绷带绑得整整齐齐,嘴唇有些发淡……兴许也不是因为失血的原因,他嘴唇的颜色原来就不是很红,不笑得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薄情。
冉清桓吁了口气,给他掩了下被子,失神地坐下来。
郑越睁开眼睛的时候,冉清桓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而微微的晃动也表明马车已经在路上了,看来麻烦已经完全摆平了。
郑越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是啊,这样不是很好么,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个人能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接过你的担子,替你挑起这家国天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即使一辈子也得不到……即使……这样看着他过一辈子,不是也挺好的么。
“清桓,太医那里有药水,你把易容洗了吧。”
他忽然出声,冉清桓吓得手抖了一下,迅速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勒令一句“不要乱动”,然后七手八脚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睡了一天多了,喝点水吧。”
“怎么那么久?”郑越就着他的手润了润喉,闻言微微皱皱眉。
“药力的缘故,估计是有催眠的成分。”冉清桓说,“箭上有毒。”
“小伤而已,太医太过了。”郑越试着动了动。
“不许乱动!”冉清桓板起脸来,“小伤?我还以为你多牛多强悍呢,居然被人一箭就放倒了,为什么不躲开?!”
郑越小心地瞄着他的脸色,有点装可怜地说:“我不是躲了么……要不可就没命跟你说话了,这不是学艺不精吗。清桓,我是伤患,你态度是不是应该温柔一点啊?”
——那个时候,我又怎么能让你档在前面?
你知不知道,你想推开我的一瞬间,我心里既心惊胆战,又止不住地欢喜……那个时候,就是死了也甘愿吧……这些话我不说,你是不是也总有一天会明白?
冉清桓“切”了他一声,不大自在地别过头去,放好杯子,又拿起一个小盅,揭开盖子,立刻香气四溢:“太医估摸着你这会儿该醒了,让人准备了点东西,你也该饿了,先垫一垫……”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郑越有一只手抬不起来,总不能让自己喂他吧……
郑越见他一双眼睛乱转,一脸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汤匙拿过来。”
“哦。”
郑越用那条比较正常的手接过来,吩咐道:“端好了端好了,唉……还得自己动手,指望你喂我,恐怕都得便宜被子。”
冉清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
“等会跟太医把药水要过来,你把脸洗了去吧。”郑越重复了一遍,“我看着别扭。”
冉清桓一激动差点把盅里的汤都洒出来:“不容易啊,你终于也看着别扭了,老大,你的审美终于从病态和变态回复到正常了!”
“滚。”郑越慢条斯理地咽了口甜汤,出言不逊,当初那个放个屁都要斯斯文文的王爷终于在冉清桓的影响下有了土匪气质,其功不在小,“你昨天横刀立马地一亮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听说我这车上坐了个大人物了,还装什么装。”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樱飔找着了吗?”
“没,”冉清桓皱皱眉,“都派出三批人马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郑越想了想:“知道了,不用着急,樱飔丫头若是有难,定然会留下线索的。对了,你说舜华和若蓠是怎么回事?”
“哈啊?这……”总不好说是自己闯了人家女孩子的澡堂,所以见了她肩上和莫舜华手上一样的胎记起得疑心吧,“这个么……挺、挺复杂的,真挺复杂的,那什么,你现在刚刚醒过来,不宜做太复杂的思考活动,不利于病愈。”
郑越见他表情闪烁,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也懒的问了,省得给自己找气生。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直到郑越喝了药,有些困了才住。
二十多年前,莫家和方家的恩怨,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冉清桓无从得知,只是细细想起来,正室终归是正室,以方老将军的名声地位,就算真的续弦娶小又算得什么大事?何况是和那一个身份相仿、几乎没有可能在一起的男子的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缘?
方夫人又怎会因为这些事情便自我了断?
况且听闻将军和夫人的感情也并没有多深厚,分房而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那么能解释的只有一个答案,这位莫大人和方夫人是有关系的。
不是亲属关系,那么这为做姑娘是深居简出的大小姐,和莫大人又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冉清桓不知道当年是怎样一场爱恨痴缠,当事人都已经走的走、老的老了,这一切成了一场几乎无所查询的秘密。他忽然间有些迷惑,就如同昔日那个名叫元好问的词人一般,有“问世间,情是何物”的迷惑。
有那么多的比翼连枝,那么多的生死相许,都是早已被今人古人传颂烂了的东西,那些不知源头何许的故事,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温润的红,仿佛胸中一点心血,艳得让人心生无限遐想。
白衣卿相,朱砂红颜。
然而即能这般美好,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千古长恨事?
绿珠坠楼,长门遗恨,马嵬坡前,昭君塞外。更有李益与霍小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孽缘,许仙和白素贞终究镜破两半,徐娘的半面妆,戚姬的团扇歌……满腔的柔情忽然变化做心中的兽,开口便吞吐下无数人的相思。
情之一事,总归,缺也是伤,过也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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