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谁人百年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耳边传来报丧一样的机械女声,冉清桓放下手机,有些迷茫,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认出这条路是从学校到家的必经路线,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在夏季的烈日下呈现出半死不活的神态。
冉清桓把手机塞进兜里,放慢了脚步沿着平日的方向走着,大脑里有瞬间的空白,接着,一些零散的画面匆匆闪过,他定住脚步:“燕祁,锦阳,郑越……靠!哪个魇兽,不要命了么,敢暗算我?”他习惯地向怀中摸去,可是要找的东西并不在哪里,这才想起来,所有的符咒都已经压在凤瑾那里了。
他皱了皱眉,凤瑾……手指渐渐放松下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能再见他一面,其实也不错。
打开门的时候,凤瑾正背对着他,电视里仍然是无聊的天线宝宝,传说中四岁以上儿童看不懂的片子,空气里是熟悉的香味,有种温暖的气息,温暖又美好的……
冉清桓不禁弯起眼睛笑了:“老头你怎么又犯白痴病了,今天厨房不营业吗?我整天吃KFC都快长出鸡翅膀来了。”
凤瑾慢慢地回过头来,冉清桓触到那目光的时候不由怔在那里,换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那样温柔的、哀伤的目光……美丽得惊人的男子站起来,端详他良久,绽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冉清桓想,那是眼泪吗?
“都长这么大了……”凤瑾声音有些哽咽,“像个男子汉了,再也不是会被人认成小姑娘而追着人家打架的小毛头了。”
冉清桓似乎恍然明白过来:“这个梦,是你做给我的?”
凤瑾轻轻地搂住他,微扬起的下巴垫在他的肩上:“刚见到你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转眼就比我还要高了……怎么还是这么瘦,日子过得辛苦吗?”
冉清桓想要回答他,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回抱他,再一次汲取那熟悉的怀抱里的勇气和安抚。
“我的孩子,怎么看都是最好的。”凤瑾低声说,就像是叹息一样,“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你,可是时间不给我机会了。”
“你又要干什么?”冉清桓声音有些嘶哑,忙咳了一声,“上次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当心我告你始乱终弃……”
凤瑾“噗哧”一声笑出来,放开冉清桓:“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谱没调的,多大的人了。”
“师父……”冉清桓却像是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他可怜兮兮地拉住凤瑾的袖子,清澈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恳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凤瑾叹了口气,宠溺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你这孩子,从小就比别人多几个心眼,都这时候了,还知道利用我吃不住你这样表情的弱点。”
冉清桓吐吐舌头,收回手:“被你看穿了,我还以为这招百试不爽呢。”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眼前的人已经不在尘世间了,能再见一面,不啻为恩赐了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凤瑾摇摇头,拉着他进了餐厅,一桌丰盛的晚餐,还有各种各样精致的点心:“饿了?吃点吧,锦阳王真是小气,都不让你吃顿饱的,看这瘦的,再晒得黑点就成非洲饥民了。”
冉清桓本来欢呼一声就要往上扑,听到“锦阳王”三个字的时候却顿了一下:“师父,郑越他……”
“我都知道,”凤瑾打断他,把他按在椅子上,又拿了双筷子塞在他手里, “可是这种事情我是不能教你什么的,清桓,不要问别人,问你的心。”
冉清桓白了他一眼:“问了,它说希伯来语,我听不懂。”
凤瑾没有笑,注视了他一会,然后似是追忆又似是惆怅地叹道:“都是注定的劫,该来的时候,谁都躲不过,只是这份情事啊,早也是恨,迟也是恨。”
冉清桓想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地说他装大尾巴狼,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胸口微微泛出疼痛来,只能狠狠地拔一大口饭。
忽然,凤瑾抬头张望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清桓,我可能就要走了。”
“唔。”冉清桓不抬头,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填着东西,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神色,食不甘味。
“臭小子,什么时候不要这么嘴硬会死啊,慢点,没人跟你抢。”
“不留遗言吗?”冉清桓含含糊糊地说。
静默了一会,凤瑾慢慢地说道:“师父不敢保证这一生始终是对得起你的,以后,你会恨我也说不定……可是我是真得希望你能好好的——不管在哪里,都好好地活下去,无拘无束。”
“我只要你记着一句话,无论碰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委屈自己,不要束缚自己,你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一缕白色的光照进来,明如日光,却要纯净得多,照在凤瑾的身体上,他整个人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他说:“清桓,答应师父,你一定要好好的……”
然后风卷起帘子,窗台上放着的水晶相框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片,上面美丽的男子与面容精致的孩子被分成了众多看不清的片段,冉清桓的对面,坐在座位上的人轰然倒下,光鲜的面容像是时间加速一样迅速的衰败下去,顷刻间变成一具干瘪的尸骨。
冉清桓仿佛被定格在了那一瞬间,筷子挟着菜还没有脱离盘子,一动不动,良久他才不可自已地轻轻地颤抖起来,只是,没有眼泪。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床幔闪动,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床单,心脏闷痛得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揪着。冉清桓坐起来,死死地攥着胸口的衣服,觉得肩膀上被什么压着一般,连直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有的人感情表达从来就不怎么剧烈,自持到就连睡着的也一样,他不会哭,亦不会因惊吓而尖叫,只如平日一般冷静,冷静地忍耐着,反而会把噩梦做的格外完整,从开头一直读到结尾,所以伤处更痛。
这时候门被人推开,郑越走进来,笑道:“坐马车竟然是比骑马还累的吗?昨天到了客栈你就睡着了,晚膳放在桌子上都没动,那么警觉的一个人,连我何时进来都不知道。”
已经在去上华的路上了,他作为侍君身份,自然是和郑越住一间房的,冉清桓有些恍惚地想,一路驱车劳顿,怪不得会做梦。
“怎么了?”郑越有些忧心地看看他脸色,“不舒服么?”
“没有,”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是一副完美的没心没肺样,即使眼神有些空洞,也能用没睡醒混过去吧,“好长时间没睡过人的觉了,一高兴落枕了。”
“赶紧起来,我叫人端点吃的上来,胃不好自己还不知道在意。”
“老大,今天让我骑马吧?”
“免谈。”
“我真晕车啊……”
“时间长了就适应了。”
“啊,剥削啊,虐待啊!”
“……”
——但是凤瑾,你怎么可以,又在我面前死去一次,你怎么可以——
宽袍的男子将加急件举过头顶:“王爷过目。”
吕延年从半尺高的奏折里抬起头来,揉揉眉心,伸手接过来,顺口道:“平身。”
宽袍人默无声息地站起来,侍立在侧。吕延年展开密折,内容很简短:郑过麦河,方、莫、李随行,一男宠,身份不详,未见修罗,另,藤入西戎。
“修罗花行踪诡秘,没见到也是正常的,但这李是?”
“王爷过目。”宽袍男子从怀里抽出另外一叠纸,“此人姓李名野,本名不见经传,因被丞相冉清桓器重而身居将位,此乃‘黑鸠’传过来的消息。”
黑鸠是洪州最为权威也最为秘密的情报机关,吕延年和手下几个心腹毕生心血造就的部队之一,黑鸠里的人经过千挑万选,最严酷的竞争和淘汰后,剩下的精英都是有杀手的素质,妓女的演技,军人的力度,鸟雀般的无孔不入。
是吕延年最大的骄傲。
他细细地读了,忍不住赞叹道:“此乃人才啊,郑越倒是好运气——不过那个男宠,怎么会身份不祥?孤早听说郑越除了一个王妃之外不怎么亲近女色,也是好这口的么?”
“这……属下不敢妄言……恐怕是长途跋涉,带女人多有不便,才找了个男子吧……锦阳宫里自来是有‘君子苑’的。”
他说的不错,否则九太妃也不可能短短一两天就能从王宫里筹集到那么多半男不女的衣服。锦阳自郑微云后,宫里便设有专为男子而设立的“君子苑”,这些男子若为得君王宠幸,两年之后可以申请出宫,而且在宫里闲着的时候可以做些文职工作,将来出宫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可惜郑越对这种事情不感冒,君子苑怎么走只怕他都不甚清楚。
吕延年深思了一会儿:“郑越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这个男子究竟什么来头?派黑鸠彻查一下。”
“是。”宽袍男子低着头,想要慢慢退出去。
这时候,吕延年却忽然说道:“潇湘,你仍然是放不下他的吗?”
宽袍男子周身一震,停了很久,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潇湘……一直当殇儿是亲生弟弟,不敢有非份之想,他已经故去几年,王爷怎么又忽地提起来?”
吕延年坐回到椅子上,有些疲惫地摆摆手:“孤只是有点想他了……你先下去吧。”
“是。”
冉清桓是真的怕马车,不是骗人的。
骑马的时候起码主控权还能在自己手上,一旦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凭着反应快紧急应付,可是坐在车里就完全没有这种安心可控的感觉,而且马车的摇晃程度可不是现代那些四个轮子的钢铁怪物能比得上的,一开始还算新奇,时间稍长他就受不了了。
看见郑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嘴角带着笑意,手里居然还能执一卷凝神……
冉清桓怨念,此非正常人种,鉴定完毕。
所以几天后,他已经到了传说中的极限,于是这日,当车夫放好了蹬车的板凳,郑越在车上伸出手来准备拉他上去的时候,冉清桓开始扒着门做要死状。
“语儿别闹,上来,我们还要赶路。”情语公子,就是冉清桓反抗无效的化名。一句“语儿别闹”让他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爬到裸露的白皙的脖子上,郑越不小心瞥见,于是变本加厉,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语儿,乖些,上来。”
——这是正当调戏。
冉清桓不动,手抓得更紧,要死的表情更加明显。
“王爷,您看这……”
“也罢,”郑越想了想,不怀好意地笑笑,翻身跳下车来,“给孤牵匹温顺点的马过来。”
冉清桓长吁了一口气,谁知道接着就双脚离了地,整个人被郑越打横抱起来,那个被他“迟钝”反映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心眼王爷正想尽办法报复回来:“偶尔也让世人见识一下我们锦阳的美人。”
郑越……
你大爷!
是车里摇晃得要散架还是丢人丢到大街上——这个故事反映了经济学第一条原理:人们面临权衡取舍。
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白痴
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