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黎明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毫无预兆地便降临的,不论喜悲,不分人情。这一年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后人翻出那厚厚的故纸堆时,纵然已然过了千百万年,彼时那无从揣测的种种仍然从泛黄而简约的文字中依稀透露出来,隐隐地,仿佛要穿透时空呼啸而来,那几生几世都读写不完的离合。
对,就是这一年,燕祁席卷了整个天下,一个新的朝代跃然于史书上,燕祁王妃暴病去世,只留下不满周岁的小世子郑圣祁,还有……燕祁那仿佛无所不能的丞相,失踪在最后一次战役里,生死不明。
夕阳从大陆的尽头缓缓落幕,落下一地残红。
且听我慢慢道来。
正当洪州和燕祁在华阳难舍难分的时候,北蜀大军恍如天降地出现在了泾阳,那被所有人忽视的、燕祁唯一的软肋。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个人神出鬼没单枪匹马地到了泾阳,方若蓠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憔悴不堪的冉清桓,人还未至大帐,他胯下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已再也撑不住,倒地而死,两军阵前都向来不徐不急的将军翻滚落地,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来。
可是那个人的眼睛,依然坚定得像是有座不倒的山在里面,方若蓠险些在众将士面前哭出来,明知道他只有一个人匹马而来,仍然像是有了主心骨。
这就是一代军神的军威呵。
而一路上毫无顾忌冲杀至此的蜀军却傻了眼,那本应守在这里的女将军忽然不见了踪影,城门上傲然执刀而战的男人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兵临城下的大军,嘴角兀自带着悠然的笑意,下面的军士鸦雀无声,每个人被那目光扫过的时候,都不由心里一悸,忽地生出“这个人是战不胜”的感觉,男人一个人的气势压迫住了千军万马,他目光扫过杏黄的“戚”字大旗——胆敢如此僭越,戚闊宇野心着实不小。
男人清清嗓子,懒洋洋地拱拱手:“下官不知戚王爷驾到,有失远迎,实在该死。”说话的声音似乎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北蜀的兵马中分出一条道路,一骑白马自中间走出,来人身披重甲,露出的须发花白一片,正是戚闊宇本人。
“冉大人果然有神鬼莫测之机。”戚闊宇盯着城楼上那穿上战衣也闲适如同踏花而来的公子哥一样的男人,表情阴晴不定。
冉清桓笑笑,仔细看的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边有一个卫兵一直寸步不离,而他之所以能在这里从容不迫地说话也是借了别人的内力:“戚王爷贵为一国国主,又与我家王爷是姻亲,万里而来,不好好招待一下实在是过意不去,下官特意为王爷准备了一个节目。”
戚闊宇警觉地眯细了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未曾见识过冉大人手段。”
冉清桓谦卑地微微弯了下腰,吩咐道:“起乐吧。”
歌声一点一点地响起,戚闊宇的瞳孔猛然收缩,那竟是北地的一首民歌,唱的是女子盼着丈夫早归的心情,虽然调子简单,不比南方小调的委婉动人,依旧是楚楚缠绵的,可是被成千上万的男子声音一句句吟出,低沉的声音却莫名得有了种说不出的悲怆,仿佛响起在四面八方,由于人数太多,那歌词有些模糊不清,在整个泾阳,低回地荡漾开来,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思妇心事早已变了味道,就像是飘在那些铁血汉子心底最挥之不去的乡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朝出了咸阳道啊,千户捣衣知为谁。
一曲终了,偌大的泾阳城下,悄然一片,死死的寂静着,连战马都沉默下来,随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遥远的乡音。
冉清桓用长刀轻轻地敲着地面打着拍子,直到那余音彻底散去,才开口说道:“这是下官偶然间听王妃哼起的,印象实在深刻,便记了下来,以此献给北蜀诸位勇士,以慰各位怀乡之念,王爷,不成敬意。”
戚闊宇挤出一抹笑:“本王多谢大人周道安排了。”
“下官惶恐。”冉清桓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随后竟以手掩口,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不瞒王爷,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实在疲乏,容我失陪告退了,未能尽地主之谊,王爷多多体谅。”言罢挂上了免战牌,真的就转身走了。
戚闊宇咬咬牙:“安营扎寨!”
冉清桓以歌声相迎,实际上昭然了两件事——第一,你们如今到来,我已早有准备;第二,所谓泾阳内防空虚的谣言纯属扯淡,那波澜壮阔形容亦不为过的歌声已经昭然了这一点。
好一个冉清桓,三言两语一首歌居然已经把北蜀那来势汹汹的斗志冲得七零八落。
“父亲,”这是北蜀世子戚经纬,“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冉清桓如此虚张声势,不正说明泾阳内防空虚么?为何不下令攻城?”
戚闊宇摇摇头,沉吟了一下:“你几时见他按着兵法行事了?”
“如今燕祁境内打得一塌糊涂,余彻他们被潇湘缠着定然无暇他顾,莫舜华又远在蕲州,他冉清桓有何兵可调?此时若不当机立断,儿臣恐怕有失。”
“你让孤怎么当机立断?”戚闊宇苦笑一下,“据说泾阳只有方若蓠和她的区区五万兵马,据说冉清桓在华阳等着瓮中捉住潇湘这只大鳖,那么谁能给孤解释一下,为何华阳战事正酣,冉清桓却出现在了泾阳城墙上?方若蓠又去了哪里?五万人又是怎么唱出那种山呼海啸一般的歌声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些疑问不解决,你竟然让孤贸然进军?记不记得西兽城里一战,他也是看似无病可调,看似虚张声势,让人误以为内防空虚,结果姓温的小儿一时不察,便葬送了岭东大好河山。这回华阳,他居然以郑越为饵,钓得潇湘这条大鱼后又和郑越双双不知去向。对于这个人来说,何为虚?何为实?”
戚经纬忽然恐惧起来,他发现了冉清桓的真实目的——只要这个人往哪里一站,便颠覆了敌方将领所有的常识和经验,让人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起来。可是如今他想通了这一点,仍然无可作为,这才是冉清桓真正的可怕之处。
戚闊宇无奈:“且先观望。”
冉清桓的情况实在是不大好的,他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累死了四五匹马,饶是铁打的也吃不住,已经到了走路都要靠人扶着的地步,方才在城墙上,话说了没有两句,身体已经在轻微地打着晃,卫兵小心地将他扶下来的时候,冷汗浸透了两层的衣服。
这一次真的不是陷阱轨迹,冉清桓确实无兵可调,几十万的大军不可能向他一样不要命地昼夜兼程,而那气势宏大的歌其实是他用钱撑起来的,泾阳城附近方圆数里的百姓家的男丁无管老少全被请来,一人一钱银子,只唱两句歌,幸好北地的歌曲朗朗上口,词也不多,段时间之内撑撑场面还是过得去的。
一直不露面的方若蓠忙上前,小心地搀着他坐下:“怎么样?”
冉清桓苦笑一下:“老家伙被我唬住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方若蓠想了想,替他倒了杯茶:“别说他了,就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你这城里又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埋伏?”
“这回不一样,”冉清桓轻呷了一口,“我手里有兵的时候,什么都是假的,西兽那次,郑越出兵就是个幌子,他大举调兵西征,可是谁也没看见真打起来,而这回,华阳那边可是真刀真枪地咬着劲呢。”
“可是老家伙不还是信了?”
“由不得他不信,”冉清桓笑笑,“我出现在这里,而你又不知去向,他已经对自己的情报产生怀疑了,何况我们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过,我估摸着,余彻那边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老家伙也能得到真真切切的战报,一旦华阳破城,泾阳内防空虚的事情就是显而易见的了,燕祁总共就这么多的兵,他们心里都有数。”
“那……可能等到莫舜华来救急?”
“等不到,”冉清桓斩钉截铁的说,“况且莫舜华一接近这里,目的就很明显了,北蜀军已在城下,动作再怎么都会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没让他来泾阳。”
“什么?”方若蓠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里只有五万人,给人家塞个牙缝都不够。”
“知道,说过你多少遍了,别这么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
“准备好了,”方若蓠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干什么用?”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来救急,这东西拿出来用,可是会折寿的。”
方若蓠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善后。”
冉清桓摇摇头:“行,你看着办吧,这东西这能用一次,配方万万不能流传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当初不让我学理科。”
这个时候,潇湘已经在准备鱼死网破地最后一次突围,洪州军营里的气氛压抑得吓人,谢青云整理好了戎装,静静地靠在窗边发着呆,忽然,空气中有轻微的波动,年轻的将军一凛:“什么人?!”
他喝问出口,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小胡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没有做坏事!”
谢青云一愣:“蝴蝶亭?”
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甚至拿了一块海棠糕在啃,满嘴糖渣地冲谢青云一笑。
“你跑来干什么?”谢青云质问道,“两军阵前,稍有差池……”
“哎呀哎呀,小胡子叔叔罗嗦死了!”蝴蝶亭扭着身子撒娇,“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明知道这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谢青云还是不能不吃她这套,不知不觉中口气已经柔和了不少:“令师怎能让你小小孩子家就这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军中清苦,又没什么好玩的,我恐怕也没有什么精力照顾你……”
“蝴蝶自己能照顾自己。”蝴蝶亭睁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青云,“我还没来过燕祁呢,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东西,想来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东西……谢青云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
“对了,”女孩补充了一句,“我听说那个大美人哥哥在华阳,在哪在哪,不会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吧?”
“什么大美人哥哥?”谢青云皱皱眉,随机反应过来,“不得无礼,那是燕祁的国相大人。”
“对对对,我听说了,就是那个什么大人,他在吗?蝴蝶好想念他了。”
谢青云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机妙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得透的。”此时华阳洪州军的消息来源已经被完全阻断,无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泾阳,“你找他做什么?”
“他好看啊。”蝴蝶亭脱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现几乎像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说不准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说,“那也好看。”
“别胡闹了,”谢青云轻喝了她一声,蝴蝶亭曾经跟在他身边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苟言笑的谢大将军本是最最心软温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泼可爱,几乎便视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见,必是你死我活之时,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为其主,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别忘了你还刺过他一箭!”
蝴蝶亭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扁着小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我知道你武艺不俗,自己回令师那里吧,恐怕以后相见也难了。”谢青云说着,禁不住有些怅然,有多少人本来以为是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匆匆错手,便阴阳两隔了呢?这红尘事太过迅疾无常,无怪古人悲恨相续。
“他很象我爹爹……”女孩嘴里溜出了几个字,余音咽了回去,谢青云几乎没听清楚,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忽然变了一点,没有那么古灵精怪,反而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令尊?”
“他死啦,”蝴蝶亭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淡淡地叙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一般,“师父说他死啦,被人给害死了,不过我可不难过,反正也没见过他几面,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亲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么亲我的,然后叹气,好像一天到晚都这么愁。”
谢青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后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种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样,我还以为是他活过来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却没有成型,“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点都不愁,可是还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谢青云心里一软:“来人,给这孩子找个地方住。”
蝴蝶亭闻言一愣,忽然一扫阴郁表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胡子叔叔真是好人!”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青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女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由无奈,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能把死人都骗活,长大了可怎么好啊。
然而这样的一天还是到了,谢青云并没能护着这小小的孩子更长的时间——华阳破城了。
潇湘望着大势将去的战局,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念及华阳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叹的小调:
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谁人踽踽苟且。
悔笔辗转相思,不得白首……
潇湘想,这一生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一腔热血的青涩年华,都像是一场烟火落下的灰烬,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烫得胸口酸痛了这许多年,他轻轻地开口:“殇……”
声音仿佛被风卷起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盏,凝愁长叹。
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地悲壮战场,而最后想起的那个人,还是他。
潇湘仔细回忆着那胡琴断了气一般呜咽的音色,轻轻地和了两声:“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红冢里枯骨……”越发觉得喉头发紧起来,他苦笑着拔出腰间佩剑。
谢青云仿佛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肝胆俱裂:“大帅!”
潇湘横刃于颈,三尺血溅,漫天红雾,掩了末路的一颗英雄泪,不是为了精忠报国,亦不是为了壮志未酬,只为忽然想起那人的容颜。
殇,黎殇。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你看,我们都注定了一样的不得好死,算不算、算不算为你报过了仇。
若有来生。
谢青云仰首长啸,就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孤狼一般凄厉,儒雅的男子瞠目欲裂,面容狰狞得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浑身染血,焘海而来。
——直到,人潮,终于将他淹没。
他说,死节从来岂顾勋。
冉清桓接到了对他而言宣判一样的消息,和洪州的一战,赢了。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叹息,泾阳的外强中干,到底纸里包不住火。
戚闊宇果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夜命令准备发兵泾阳城,然而正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的巨响,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戚闊宇好容易勒住马缰,极目远眺,只听铁军一般的北蜀军里传来骚动:“洪水啊,是洪水!”
戚闊宇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泾阳不远的地方就是蓼水中游的大堤,据说古时候蓼水年年作乱,天降神人来建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堤坝,止住了洪水,才使得泾阳一片荒凉地变成今日的沃土,想不到,冉清桓竟然有胆子破坏大堤!泾阳城地势高,一时半会儿倒也不用担心,可是北蜀大军便遭了秧。
然而那千里的良田禾黍,也不能幸免,泾阳一带乃是天下的粮仓,戚闊宇怒吼道:“冉清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身在泾阳的冉清桓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一样,一张脸白得如同透明,吊儿郎当的神色收了干净。根据这个时代的已有的爆竹,略略更改了一些成份,炸了那多年来如蓼水流域守护神一般的大堤,放出洪水的巨兽,他淡淡地苦笑道:“冉清桓如今是被逼无奈,犯下大罪,日后若有什么报应,我心甘情愿地受了,有生之年,倾尽所学,也必让这里回复原样,”他深深地提了口气,“按计划行事!”
戚闊宇狼狈地撤到安全地段,重整队伍,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个时候,斥候来报,冉清桓带着不多的军队已经连夜撤出泾阳,往西边而去。
戚闊宇咬牙道:“好个缓兵之计,真亏他想得出来,为了自己逃窜,竟毁了这沃土千里!追,给孤追,今日若不手刃这乱臣贼子,难消我心头之恨!”
从泾阳,西至闵闽,一线到莿州,冉清桓一路走一路解散着自己的部队,一点一点让他们脱下军装混到山野百姓中间,疾行至乌桕陇集合。
不错,乌桕陇就是目标,北蜀军虎视眈眈在前,一旦莫舜华有异动靠近,泾阳内防空虚的秘密必定提前泄漏,那五万军士绝对撑不到莫舜华来救,所以他让莫舜华到了乌桕陇这个不痛不痒的地方。
先是虚张声势,拖出足够的时间让莫舜华神不知鬼不觉地行进到指定的地点,再以炸堤彻底激怒戚家父子,一路尾随而来,一点一点地走进他仓皇做出的陷阱。
戚闊宇盖世英雄,定然看不得这样为自己逃命而鱼肉百姓的行径,军旅出身的老王爷虽然戒心慎重,野心勃勃,但骨子里有种正气,在多年的勾心斗角中也许失去了一些,然而一旦受到强烈的刺激,便会回归到几十年前那天不怕地不怕平地一声吼的将军。
一招一式,全都计算到了。
乌桕陇已在眼前,冉清桓扯出一抹笑容,从华阳疾行到泾阳时,大腿内侧被磨破后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染红了马鞍,他对着身边仅剩的数十个卫兵喝道:“我说过什么?还不快走?!”
声音几乎被身后北蜀铁蹄踏在地面的声音掩过,年轻的卫兵露出坚毅的神色:“我等誓死护卫将军!”
冉清桓啼笑皆非:“誓你个头,老子什么时候说自己想死了,选在乌桕陇是我早留好了退路,快走!”
几个卫兵对视一眼,有点犹豫,这个人在军中实在被传说的太无所不能,无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他手里一一实现,这一次,在千军万马中脱身,也真的能行么?
冉清桓扬起一抹有些邪气的笑容:“四下散开,被抓住不要反抗,直接投降,莫将军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你们身上有我的信物,这样也只是诈降而已,有功无罪——你们若是再不走,我可就真被你们害死了!”
“将军……”
冉清桓收敛表情,厉声道:“还不快走?!胆敢临阵抗命者,军法从事!”
卫兵们这回不敢造次,行礼四散而去,冉清桓看看远方的烟尘,一夹马腹,扬鞭抽了战马一鞭,马儿吃痛,狂奔起来。
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绝境,而从这里开始走的话,正好是悬崖最窄的地方,他的战马是来自洪州的良驹,他计算过速度,跳过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当初郑越匡他说想要洪州的战马,冉清桓半真半假顺水推舟地上了当,真的在鬼灵宫的协助下打通了洪州的御马司,不单弄回了不少洪州的好马,还顺便帮几个贪官捞了一票大的,吕延年国库空虚至此,少不得有冉清桓的功劳。
而想不到当时的无心之举,现在居然是他保命的最后一招。
极速带起的风刮得他脸生痛,身后不时有弓箭射来,然而离得太远,加上速度上的差距,都让他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冉清桓握着马缰的手上紧紧地捏着一个信号弹,莫舜华的严谨他心里有数,算时间一定已经埋伏在了附近。
悬崖的边缘已在眼前,冉清桓眯起眼睛,伏在马背上,用牙齿拉开了信号弹,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准备最后的一跃……
然而。
然而,自古以来似乎有一个悖论,天才总是毁在低级错误上。
冉清桓到了悬崖边上的时候才蓦地发现,那中间的空隙竟比自己预期得大了好多,他当场傻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战马惯性地飞了出去,冉清桓心里一声惨叫,似乎想起了什么——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来着!
因为跑得急了些,又是就是附近,他竟然忘了最后向旁边的人确认一下路径,而因为别人太过于迷信传说中的军神,没有人想起质疑一下他的计划,而是都习惯性地按照他下的指示行事——这就是个人崇拜的恶果啊。
感觉到身体的急剧下落,冉清桓甩手抛出一段绳索,他多年惯用刀丝,绳索出手不偏不倚得刚好缠上了对面崖边的巨石。
冉清桓一身冷汗地松了口气,幸好长期以来给自己准备第二条退路已经成了习惯,虽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办出走错了岔路口这么乌龙的事,但是考虑到最近天气情况不怎么样,距离不大可能那么精准,他还是准备了一段绳索,以防万一遇到意外以应急。
特意算好了自己的重量,特意挑了一条在条件允许下最细的绳索,加上南方入秋晚,山上树叶还算茂密,身上战衣颜色又低调,应该不会很容易被发现,他打定主意,撑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再叫人拉自己上去好了,怀里还有另一颗备用的信号弹,用牛皮纸包好了,防止被汗水浸透不能用。
果然心细一些是没坏处的。
只可惜,又是只可惜。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冉清桓似乎好久没犯过什么错误了,一个人不可能老是不犯错误——
他忽然觉得拉在手里的绳子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差点晕过去,绳子,竟、竟、竟然断了!从中间,正一点一点地分离着,而他身下是悬崖,会摔死人的那种!
冉清桓死也想不出为什么,他在泾阳的时候特意称了体重,连日奔波只有瘦的道理,不可能会反而加重,而这跟绳子,从选材到粗细都是经过仔细计算的,绝对能撑得住自己的体重!
绳最后一丝连着的地方也断开了,冉清桓再次体验到了失重的感觉。
蓦地,他想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变态的学校要求所有专业都要修大学物理,连历史系都躲不过去,冉清桓虽然在凤瑾的要求下压制了自己对于理科的喜欢,但毕竟聪明,极轻松地便过了关。
然而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是,最后的成绩单上,“大学物理”一栏只得了A-,这就比较匪夷所思了,虽然没有正宗理科生习惯的那种严谨,可能会被扣掉一些过程分数,拿不到A+,但怎么也能混个A啊。
之后在找人对答案的时候,才发现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差了将近十倍。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数或者弄错了什么单位,反正不大重视,也没真往心里去,但是现在算是明白了。冉清桓有些诧异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脑子居然还能这么清楚——古代的秤计量单位是“斤两”,而他算承重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按照“牛顿”单位……
所以,是忘了乘上天杀的重力加速度!
相差将近十倍,难怪绳子承受不住!
天,这是什么人品?!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别以为你的试卷上只有几个诸如忘了乘重力加速度、人称单复数遗漏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是大非的问题就说明学的还不错。比如冉清桓同学的期末考试,前面微来积去乱复杂的一团都搞定以后,最后一个细枝末节照样能让老师大笔一挥扣掉十分;比如冉清桓将军为自己准备好的生路,因为一个细枝末节的错误,照样就直挺挺得摔倒万丈深渊下面——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冉清桓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被封印的法力有欲冲破封印而出的趋势,然而只差一点,只差那么要命的一点,也就是说,就这么摔下去的话,的、的、确、确、是、会、死、人、的。
他猛然想起身上还有刀丝,这刀丝太过锋利,不可能止住他下落,但是只要能缓冲一下,说不定还有生路!冉清桓弹指间将一盘刀丝甩了出去,挂在崖边两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抱住的古木上,巨大的冲力立刻将他一条手臂的关节错开了,他几乎疼得眼前一黑,然后迅速用另一只手拉住——没关系,脱臼了一条胳膊,四肢还有三肢不是的。
几乎立刻,粗壮的大树便被刀丝割裂,冉清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刀丝的锋利。
三番两次的用这种方式缓冲,真的到他只剩下一条腿还完好的时候,让他看到了悬崖的底部。
他忧喜交加,喜得是崖底是水,总算不用摔成肉饼了,忧的是不知自己被那湍急得翻成白色的水流一冲,还有多大的概率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郑越,我真的尽力了,他想。
一身的伤疼痛得都麻木了,之所以这个时候松口气,是因为再做什么也没有用了,而且毕竟还是有一定几率能活着的。
像蝴蝶亭说的,他不愁,但不是因为他活得轻松,而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尽办法做最大的努力,绝对不放弃希望。
身体沉入激流中,周身冰冷一片,他保持着最后的神志屏息,就像是个破碎的布偶一样被急流卷走,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长时间,然而多一刻,便是多一分的生机。
然而这个时候,那听上去有些熟悉的女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声音听上去虚弱了很多,祈祷的人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愿以吾之寿数,祈吾王上平安,吾国相平安,吾诸将平安,吾万民平安。”
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冉清桓忽然感觉身上一松,仿佛有什么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终于烟消云散了,他精神一震——封印,终于破了!
如果有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被惊得晕过去,那原本义无反顾地向一个方向疾速冲刷的激流中间有一个区域居然平静了下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间有一个气泡,带着奇异的光芒,仔细看上去,中间竟有一个人。
就这样,水护着他一直到了平缓的地方后,才温柔地把那人卷上了岸。
人不人鬼不鬼的冉清桓孩子一样地笑了,看了一眼面前密密的山林,终于放任自己意识离开,沉入洪晃伊始的黑暗。
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现在正在申请寝室开网,哇咔咔咔咔,幸福的明天就在眼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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