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雪韵到达锦阳的时候,与发兵四十万攻打西戎的郑越几乎擦肩而过,九太妃周可晴主持下,留守的官员接待了他们未来的王后。
冉清桓作为戏份很重的一个人,觉得头大无比。除了打发戚雪韵对他敬畏与好奇兼有的打量外,被夹在兰子羽和周可晴之间,怎是个郁闷了得。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郑越尽量不在两个人同时出场的情况下凑热闹了,这个逼人上梁山的任务现在光荣而艰巨地传给了他,锦阳王在他那设计下已经去了那个地方……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戚雪韵有些紧张,传说中贤良温柔的九太妃态度不咸不淡,眼角眉梢都挂着冷意,虽然礼数周到、进退得当,却是无论如何也让人生不起亲近之意。太傅兰子羽更是面无表情,对她只有恭敬却没有接纳,戚雪韵心里开始反省自己是否有所失仪,气氛压抑得让她想逃。
冉清桓的名字她在北蜀的时候就听过了,一直以为是个面目狰狞的枭雄鹰狼之辈,心里有敬有畏,却谁知是个让人眼前几乎一亮的美少年,脸上总是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抱歉的微笑。
锦阳王未来的小王妃,被此一干人等惊悚到了。
夜宴才开始,冉清桓便借口身体不舒服遛了出去,径自到了锦阳大营。然后才想起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尹玉瑛被派去镇守缭城,方若蓠这天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巡城去了,齐皊卿闷得要死,对人的反应一般只有寒着脸、点头摇头,怎么逗都不肯多说几个字,偌大的一个军营也无趣起来。
冉清桓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着那些留守不当值的将士们就着夜色,难得放松片刻,围坐在火堆旁,一群一群,眉飞色舞,他站在yin影里,忽然便寂寥起来——当你没日没夜地做着什么事而心无旁骛的时候,是没空寂寥的,偶尔悠闲下来,却反倒无所适从。
正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季节,说起寂寞,总归伤于文人骚客的矫情,可是心里寡淡茫然的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否则如此良辰如此夜,他又为何逃出了觥筹交错的夜宴,兀自躲在yin影中,执迷于远处的微末光亮呢?
总有些问题,是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的,就像樱飔那样,二十多年来始终闭目塞听,相信着只于自己臆想中存在的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了无牵挂的,只有这样,才有证据说,我活着,这是我的世界。
忽然一阵兵器相碰的声音吸引了冉清桓的注意力,回想起京州之行的路上与将士们的磕牙武斗,不由微微一笑,不知这会子又是谁的手痒痒了,在和同伴们过招。
偷偷遛过去,爬上一棵树,定睛一看才明白,不是武斗切磋,而是一个小头领样子的兵正在指导其余人武艺。那个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扬,属于掉到人堆里怎么也找不出来的尘埃男,神色中却有种凛然的浩然大气,他们好一通练,冉清桓旁观者清,那个小头领似乎老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众人的不足之处,他皱皱眉——这人不简单,是谁?
过了半晌,大家伙都练得累了,便坐在一起收了兵器胡侃,小头领坐在一边笑,不多言语,结果不知怎么的,有一个将士说到新王妃的事,也就是这段对话,把已经要走的冉清桓留了下来,也成全了一个名将的一鸣惊人。
将士甲说道:“今日这夜宴怕是现在都没有结束,听说太妃太傅和丞相都到城门口去接了,排场大得很哪。”
将士乙说道:“你也不看看是谁要娶媳妇。”
将士甲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这王妃是个什么仙女下凡,有说是九州第一美女哪,我是没什么想法,只是盼着能看一眼,将来也有个说头。”
“什么仙女下凡,你不怕嫂子多想,嗯?”
“去你们的!”
“哎哎,不过我也听说这王妃了,漂亮的呀,让人看一眼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要么你们说,咱王爷,大美人小美人的,多好看的没见过,怎么就能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呢!”
一直不言语的小头领这时候才慢悠悠地插了一句:“怎么就迷得神魂颠倒了,王妃没来王爷就出征去了,都还没见过呢。”
“你咋知道没见过?说不定什么大典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叫王爷一直记挂到今天呢,没见过那王爷咋能娶她呢?李头啊,不是兄弟说你,你除了练武就是窝在哪念书,一点风情都不懂,将来谁要是嫁了你,那才叫倒霉呢!”
“胡说什么呢。”小头领一哂,也没有和这帮粗人继续纠缠这个无聊的话题,“王爷不是那种人,这次名为西征,其实还说不定怎么回事呢。否则王爷那么深思熟虑的人,怎么能仅在锦阳留三千人?”
冉清桓听了微微一震,本来漫不经心想要离开的脚步立刻顿住了。
“王爷走了,不是把相爷留下了吗?头儿,你没听说过那相爷是神仙下凡,有他在,锦阳一个人不留都行啊!”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他京州的事情传出的几个离谱版本自己也有耳闻,就查说他腾云驾雾三头六臂了。
小头领垂下眼睛笑笑,没再说什么,话题很快转了开去。
他叫李野,在锦阳大营里做个芝麻大的小统领,阶级下士。天生神力,曾经长戟一柄独自挑过整个山寨的土匪,后天用功,也可说是熟读兵书,此番来投奔燕祁,原也抱着一番大作为的心情。
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对那几乎一夜成名身登相位的冉清桓,多少也是不服气的,只是出身好,恰好有机会面上领兵罢了,若真的坐在作战地图前比划比划,谁还能输给谁,也未可知。但是时间长了,却也释然了,古往今来,怀才不遇者无数,他李野不过其中之一,况且这些日子以来,隐约猜到了了冉清桓的一些作为,心中倒也升起不少钦佩之意。
不过无论如何,他总是相信,老天是不会让金子无缘无故就被埋没的。
这天夜里,因为锦阳迎接未来的王妃,将士们逮着机会送了口气,他与一干人操练了一会,又坐在一起闲谈了一些,天色便已经很晚了,众人各自散了去休息。李野走回自己的帐子,才要进去,忽然惊觉,放松的神经骤然一紧,低喝一声:“什么人?”
一阵厉风袭来,出手的人看不出有多高的身手,招式却诡异地惊人,说不上什么气势,但是干净利落,就像是个有经验的杀手,可是……他有些奇怪,凌厉的风声里却没有杀气,战场上拼杀过无数次,这种生死间的感觉,早已灵敏如野兽,闪念间,李野一动不动,对于未知的事物,以不变应万变,何况,那个人还没有恶意。
果然,袭击他的人“咦”了一声,寒光从李野的脖子上掠过,一瞬间映得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那人的手指间夹着一个不足一寸的小刀,刀掠了过去,人也掠了过去,一个清澈的声音微微有些困惑:“你怎么不躲开?”
李野转过头去,虽然四下昏暗,有些看不出他穿着,但是确是云锦官袍是无疑的,应该没有人会穿着官袍大半夜出来当刺客吧?他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唐突,不知这位大人这是何意?”
来人弯起眼睛笑了:“眼力倒是好,你刚刚怎么不躲开?”
看不清他袍子上的花纹,李野心中疑惑,却没有说出口,只得定下心神:“大人刀锋虽厉,却无杀意,我若躲开,想必大人还有后招,一动不如一静。”
“好。”偷袭不成功的人居然还很开心,“好一个一动不如一静,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李野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请。”
点着了灯,李野才看清楚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人——上好的云锦鹤绣,他心里一震,这是国相礼服——这无聊人正是冉清桓,刚才听这小统领一番话,心里的好奇心像做了云霄飞车一样彪起来,少不得来探探底细。
“末将先前不知是相爷,失礼之处,还望恕罪。”李野有些奇怪,大半夜的,这位大人不是应该主持王妃的夜宴么,怎么就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到大营立了呢?他暗暗打量这个人,第一眼就觉得好看,尤其是在军中,极少能看到这么秀气精致的男子,这人应该是水边执卷拈花似的人物,出现在这里就有种强烈的违和感,第二眼却看出他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举止下藏的不深的锐利,偶尔眼神里流过的光,就像是烈火粹成的名剑一般,寒冷而逼人。
“夜宴太闷了,我中途开了个小差,跑到大营里来遛遛,谁知看见了你们比划——别太拘谨,坐啊,对了,你是……”
“末将李野。”
冉清桓点点头,果然是个挺普通的名字:“这里不比朝堂,你我名字相称便好了。”燕祁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一个小小下士,竟然是胸中别有沟壑,“我刚才听你说到王爷出征的事,似乎别有见地?特别来打听讨教了。”
“末将不敢曲解上意。”
“没关系,只是闲聊罢了,”冉清桓不依不饶,“你觉得,王爷为王妃遭劫的事西征是个借口?”
看来不说点什么,这位相爷是铁定不会罢休了,不过——这或许也是个契机,李野决定碰一碰,毕竟随口闲聊能被国相偶然听见并追问的好运,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调整了一下心绪,李野观察着冉清桓的神色谨慎开口道:“末将以为,不单单王妃是个借口,说不定此番西征也是个更大的借口。”
“怎么说?”冉清桓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灼灼地盯着李野。
“首先,据末将听闻,王爷励精图治,绝不是没见过红粉佳人,耽于颜色者,是决计不会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如此兴师动众,否则王爷怎会连未来王妃的面都不见一个,便匆匆出征?”
“那么不是为了美人,若是为我燕祁的颜面呢?你有没有想过北蜀的反应,若非如此,我们要怎么和戚王爷交待?顶着这盟友之名,又叫我们如何自处?”
李野毫不在意他口气咄咄逼人,侃侃而谈:“使队在西戎遭劫,无论如何,西戎都是要担当责任的,还要面对两个邻国的非难,末将相信,西戎的凤栖公还没有笨到搬石头砸自己脚的地步,而北蜀的交待,相爷必定更清楚,也绝不一定就是四十万大军和王爷亲征。”
“说下去。”
李野道声“是”,继续说道:“西戎与我燕祁和北蜀各自南北相邻,若是我们攻下了西戎,便已到北蜀边界了,北蜀的戚王爷纵是盟友也会心怀戚戚,到时以燕祁的树大招风,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正面的敌手,如果被人看准了这个关系存心离间,叫北蜀从背后囧囧们一刀,局势就大大不妙了。况且西戎架在我们两国之间,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我若是王爷,一定不会先动它。”
冉清桓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李野对时局的透辟分析和高瞻远瞩倒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那么以你之见,王爷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野叹了口气:“这恕末将愚昧,还没想出。不过恐怕和王爷将相爷留在锦阳的原因。”
有隐瞒,这人还是很谨慎的:“什么原因?”
“相爷必定有其它的事情要配合王爷,末将相信,就算锦阳留人守着,那个人也绝不会是相爷,”李野顿了顿,“因为相爷是一杆qiang,不是一面盾。”
冉清桓怔了怔,随即大笑出声:“好一个李野,竟然被你猜得八九不离十,恕我眼拙,叫你怀瑾握瑜却报国无门,若是你有意,”他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递给李野,“把这个给你们齐将军,告诉他你这个人我要了,明日未时,让他带你去姚大人那边核实身份——这也是惯例了,你家王爷多疑得很——然后找我。”
冉清桓走得和来得一样快,一切都恍然如梦,若不是手上的折扇和帐子里少年留下的新雪一般的清味,李野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枕黄粱。
他不是故意有所隐瞒,官员初始任职,或者破格提拔,都是要经过燕祁一个特殊机构审核的,就是冉清桓说的姚大人姚景源负责的礼司,如果自己有问题,绝对过不去那成了精的老头子一关,只是刚才面对那个人,他忽然就没有自信说出自己的推想。
原本认为南蜀与洪州交战在即,王爷是会假借西征之名对此有所动作,但是见到了冉清桓以后,他直觉,事情绝对不仅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