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当先走到佛像前面,下人赶紧拿来蒲团,沈婵儿跟着太后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心里的事情,却不在这上面。
“好了,这些礼节也都过去了,咱老姐俩也该好好叙叙旧了。”太后说罢,就牵着老太君的手,朝里屋走过去,沈婵儿瞧了瞧这四周的人,一眼便瞧见了一直跟在人群中间的三姨太,那一场风波之后,该处理的人都处理掉了,而牵扯的人之中,只有三姨太幸免了下来,虽然她也与外人苟合,但是毕竟没有参与其中,这件事南荣锋和沈婵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别闹出更大的笑话来,南荣锋现在基本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
一行人进了里屋,太后转身对身后的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这么多人在这,还打扰我们老姐妹聊天。”
太后的人走了之后,老太君也让闲杂人等出去了,沈婵儿不知道该不该留下,看了看四周的人,决定还是先出去吧。
但是她还没走一步,就被太后叫住:“念果,你留下,你也好久没见奶奶,难道不想念么?”
太后这句话说的就太诛心了,沈婵儿闭了闭眼睛,转回身来,笑眯眯的道。
“太后说的婵儿怪不好意思的,长辈为大,晚辈的想念只能长辈们叙旧之后才能过来打扰。”老太君笑着点点头,像是很欣慰的样子,太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坐下,几人一起聊天。但是聊了不久,沈婵儿就慢慢插不进去话了,很多事情她没有经历过,而且陪着两个老太太聊天,她实在找不到话题。
过了不久,太后便发现了她坐在一边只是微笑,也十分无聊的样子,便转头对她道。
“南荣氏家庙你也没来过,出去逛逛吧,但是不要乱走,免得老太君担心。”
沈婵儿站起身敛衽行礼道:“多谢太后,奶奶,婵儿就先出去了。”
老太君瞧着她,笑道:“去吧去吧,倒是可以去院子边上看看那三棵老槐树,晚上可是好时候。”
沈婵儿低头颔首,行礼道:“婵儿知道了,太后与奶奶先聊着,我去逛逛便回来。”那两人点点头,然后又投入火热的聊天中,沈婵儿转身走出大门,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感觉舒服很多,她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一个侍女走过来,躬身道。
“公主有何吩咐吗?”沈婵儿笑了笑,道:“无事,闲来无事,随便走走,家庙的家眷们都住在何处?”
侍女恭敬答:“都住在西厢,公主要过去么?”
沈婵儿向西边瞧了瞧,那里果然有几间厢房,她转头笑道。
“无事,我自己过去便可,不必跟着,随便走走倒是自由。”侍女点点头,沈婵儿又抬头看了看渐渐落山的夕阳,山中的空气果然很清新,她有些不想回京城去,避开纷纷扰扰,何处都可以是安身之所。
她转身,朝那几间厢房走过去,现在已经是深秋,京城的深秋颇有些凉意,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刚刚走到院子的正前方,便瞧见从西厢的中间房间里娉娉婷婷走出一个妇人来,俏丽丽站在门口,等着她走过去。
沈婵儿一愣,这个女人好像早就猜到她会来找她一样。沈婵儿走过去,那个妇人敛衽行礼,恭敬道。
“给七少夫人请安。”
沈婵儿扶起她来,笑道:“三姨太快请,说起来,您还是我的长辈呢。”三姨太失笑一声,道:“长辈又如何?身份不高,就是妾室,就算是大帅的妾室,见了少夫人,一样要行礼的。”沈婵儿不想与她多说这些,看了看着四周的景色,笑道。
“我很少来家庙,三姨太在这里倒是住的长久,三姨太可愿意陪我逛逛?不打扰吧?”
三姨太淡然微笑,这是一个长相平静的女人,小巧的脸蛋配上精致的五官,让人瞧了很舒服,小家碧玉的模样,更是让人提不起敌意来,怪不得三姨太一直很受宠,只不过,命不好,到最后也没能为大帅生个一子半女。
“七少夫人赏脸,这可是我的荣幸,何来打扰一说。”
说完,她转身将门关上,端起小袖,看着沈婵儿笑道:“少夫人走吧。”
沈婵儿点点头,两人一直朝前漫无目的走去。一路上,三姨太问了问府里的情况,沈婵儿也都知无不言,现在府里没有三姨太的牵挂,她也算是主动留在了家庙,一辈子青灯古佛相伴,但是免去了很多烦恼。
“这些年来,南荣府内纷纷扰扰,尔虞我诈,眼睁睁看着手足相残,骨肉分离,没有孩子,倒是保全了一生安全。”
沈婵儿看出她脸上带着一副庆幸的表情,她站住脚步,瞧着三姨太的背影,她的身材一直很苗条,生过孩子的人不可能保养的这样好,况且,她身上有一股子奇异的香味。
发现沈婵儿突然站住脚步,已经走出去两步的三姨太也站住脚步,转回身来看着她,歪着头等着她要说什么。
沈婵儿惊讶的低声问道:“你……你节育了?”
三姨太忽然挑挑眉,啧啧两声,佩服的瞧了沈婵儿一眼,转身继续朝前走,笑道。
“怪不得世人皆传南荣府七少夫人精明过人,没想到你只听我说了一句话,便猜到了结果。”
沈婵儿震惊的看着她,皱着眉头问道:“为何?”
三姨太转头看了她一眼,失笑道:“我只是一个妾室,大帅妾室很多,能留下命的,又有几个?没了孩子,才是自保的关键,有了孩子,也是害了一个小生命,南荣府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死在这种地方,那就干脆不给他生命。”
沈婵儿没想到,她以为最不稀奇的三姨太,才是将南荣府看的最透彻的一个,也是将人生看的最平淡的一个,她这种超然的态度,让她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姨太看着她笑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现在也年过四十,年轻的事情不必再多说,倒是夫人您,十二岁嫁入南荣府,陪着一个庶子一路走到现在,其中艰辛,外人想破脑袋,恐怕也只能理解其中之一二。”
沈婵儿低下头去,想到这些年的过往,酸甜苦辣咸,哪一样她没有尝到?但是就像三姨太所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想起来也能算是一种经历,对于现在的生活来说,根本不会造成影响。
她笑了笑:“三姨太眼界独特,此次接触,真的让我感到震惊。”
三姨太只是淡笑,并没有说什么,两人接着向前走,三姨太淡然道。
“现在南荣府里折腾的只剩下七爷与八爷两人,若不是七爷在八爷年少时就送他去山上习武,恐怕现在八爷也会躺在陵园之中,七爷的深谋远虑,曾经让我十分敬佩。”
沈婵儿忽然想到什么,转身看着三姨太,道:“你还知道些什么?若不是看到很多残酷之事,你不会吃着麝香这么久,导致最后节育,看来,我的许多谜团,今日你都可以为我解开了。”
三姨太瞧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平静,像是那些只是上辈子的事情,讲起来也只是故事而已,沈婵儿没想到三姨太会将这一生度过的如此平静,也没想到从南荣府出来的女人,竟然带着这样一副看破红尘的心肠。
三姨太找了一个僻静的凉亭,坐了下来,示意沈婵儿也坐下来,沈婵儿静静坐下,两人面对面,她一直看着三姨太,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却什么都看不到,波澜不惊。
三姨太笑了笑:“那些事情……现在说来,又有何意?人已经死光了,就算说出来,也是徒增自己的烦恼而已。”沈婵儿摇头,道:“有些事情,本就不该成为秘密,心中挂念,又如何能释怀?解开谜团,才能让这件事随风飘散。”三姨太无奈摇头:“罢了罢了,我便说给你听吧。我知道的事情也只是从我入府以后的事情。你想知道些什么?”
沈婵儿想了想,道:“当年,七爷身上的毒,到底是谁下的?当初我查过,不止大少夫人一人。”
三姨太转头看着凉亭外面的树叶,沙沙沙直响,也让她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年代,眼睁睁看着二少夫人派人,在年幼七爷的饮食中,放入本来无毒,却会与旁物合成毒药的粉末。
她笑道:“下毒之人,已经死了,死在徐军大营。”
沈婵儿震惊,十分十分的震惊,但是脸上的表情表现的很平静,她知道,今日她所能知道的事情,一定会让她震惊,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二少夫人?”
“嗯。”
“为何?!二少夫人那时候才多大?她还没有孩子,为何一定要置七爷与死地?”
“因为七爷的宝藏,若是七爷死亡,那笔宝藏,就会分给南荣府的男丁们,而不是被七爷一人保护着。”
沈婵儿皱眉:“但是这只是方丈给七爷的预言而已,不必当真。”三姨太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你看的浅了,方丈的预言,也是受人指使。”
沈婵儿心中猛然变的冰凉,不知道这股冰凉从哪里而来,她只觉得心里咚的一声掉进了冰窟里,凉的彻底。
她呆呆的看着三姨太,压下强烈的颤抖,问道:“谁?”
三姨太沉下声音,也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沉重:“先帝,当今皇帝的父亲。”
沈婵儿忽然冷笑,浑身的冰冷丝毫没有褪去,她心中有了些猜测,问道。
“是因为什么。”
三姨太娓娓道来:“南荣氏这几百年来一直只手遮天,只因为兵权下放,使得各方豪杰拥兵自重,朝廷早就想集中兵权,但奈何无法撼动根基深厚的南荣氏,就只能从南荣府内部一点点瓦解,这个计划从先帝爷开始就在实行,一直实行到当今圣上登基直到现在,南荣氏终于土崩瓦解,当初他们为了引起南荣府内部血雨腥风,随便选了一个孩子,作为这批宝藏的寄托人,只要有了这个布局,不愁南荣氏世世代代不会为了这笔宝藏和手足相残,可是朝廷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他们当初随便选的孩子,现在苦苦支撑着整个南荣氏,甚至牵制住了朝廷,让他们无法翻身。”
沈婵儿忽然就落下泪来,她真的想哭,为南荣锋不值,原来他这一辈子经历的这些,只是出于先帝当年的一个“随便选”,只因为那些谋划者随便选中了南荣氏第七子,就让南荣锋走上了这样一条艰难路,她终于明白心中的凉意从何而来,如果让南荣锋知道这些,他又会如何想?
三姨太见她落泪,起身为她擦擦眼泪,笑道:“你该感到高兴才对,若不是当初他们选了七爷,现如今,南荣氏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一场南荣氏与朝廷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而我们这些人,只是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品而已,天意弄人的棋子而已。”
沈婵儿扑进三姨太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原来知道了这一切的感觉是这么痛苦,这么无奈,这么憋屈,他们夫妻挣扎了一辈子,原来只是为了一句话。
天意弄人!
沈婵儿擦干眼泪,坐直了身子,不想再为了这件事而落泪,实在是不值的。她看着三姨太,问道。
“你如何得知这些事情?恐怕两位大帅都不知道。”
三姨太淡然笑了笑:“你可知道我为何放弃了做一个母亲的资格?你可知道为何大帅一病,我就搬到了家庙中来,与世隔绝?”
沈婵儿就知道,这又会是一个秘密,她认真的看着她,等着她说。
三姨太笑了笑:“这已经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情了,当初先帝与大帅共同争取一位白家小姐,两人对这位白家小姐都是爱之深疼之切,只是因为这位白家小姐先与先帝相识,心中已经全是对先帝的爱意,大帅便想方设法将白家小姐娶进了家门,奈何这位白家小姐宁死也不要做正房夫人,因为她知道,若是做了正房夫人,她总会见到先帝,所以,她宁愿做妾室,也不做正房夫人,而先帝对她的情谊却永远无法消散,先帝派人默默保护白家小姐,躲过了南荣府内许多的尔虞我诈,让她安全度过一生。”
沈婵儿在三姨太眼中看到了眼光,她缓缓落下眼泪来,当年的故事,又该是如何的荡气回肠,白家小姐的心意已决,她宁愿做妾,宁愿放弃一个做母亲的资格,宁愿一辈子青灯古佛相伴。
沈婵儿含泪微笑看着三姨太,勾起嘴角道:“所以,那位白家小姐就知道了许多皇室的秘密,也让她可以在暗流涌动的南荣府,生存下来。”
三姨太淡然一笑,已经消散了脸上的苦涩,转头看了沈婵儿一眼,笑道。
“有些事情看得到,就会觉得恶心,到最后,也懒得看了。”
沈婵儿点点头,站起身来,瞧了瞧天色,笑道:“你这样你说,其余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了,知道了还如何吃晚饭?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三姨太点点头,笑了笑,站起身跟着沈婵儿往回走,沈婵儿心中却一直波涛汹涌,她今日知道的消息,已经足够她消化一阵子,她心中只有这一个未解之谜,剩下那些事情,她都想都明白,是谁害死了五姨太,是谁害的付儿卧床不起。
今天之后,她忽然想到一句话来,有些事情,与是非黑白无关,为的只是,谋生。
太后与老太君摆了小灶在屋子里吃,沈婵儿也不好去打扰,就在三姨太这里凑合一顿,这里都是三姨太自己开的小灶,吃着也随意,沈婵儿也亲手做了一些自己喜欢的小菜,两个女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三姨太为人亲和淡泊,很合沈婵儿的胃口,两人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吃过晚饭,沈婵儿路过太后与老太君聊天的房间,见里面点着灯,两位老人的说笑声还在频频传来,她便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进了屋子躺在床上和衣而睡。
听到敲三更,她悄悄起身,穿上黑色斗篷,轻轻推开门。
家庙的夜里静悄悄,周围一个动静都没有,山中的萧瑟更是有一种诡异的感觉,风声呼呼吹到走廊上,传来灯笼吱嘎吱嘎的声音,让人慎得慌。
沈婵儿戴上斗篷的帽子,低着头匆匆朝那三棵老槐树走过去,走到树下,她向左右看了看,忽然看到一个身影故意在她眼前闪动过去,她赶紧跟上,一直跟到了一间破旧的房子台阶下,她两三步走上台阶,轻轻推开门,快速闪进房间里。
房间里的灯忽然点亮,她情不自禁抬起眼睛挡住眼睛,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屋里的灯光,眼前或坐或站着几个人,沈婵儿勉强适应了光线,屈膝跪在地上,恭敬的道。“婵儿拜见奶奶。”
为首的老人家威严的看着她,正是白日里与太后相谈甚欢的南荣氏老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