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
“什么?”
“昆仑洲有金矿,随便在河里淘一淘就能淘到金沙。”
“糊弄人的吧?”
“真的,昨晚皇城那边烟花灿烂,就是为了庆祝下西洋舟师带回这个好消息。”
“就算有金沙,那么远的距离,想要开采估计也十分困难。”
“是这个理,但架不住人心浮动嘛,你去江东门、定淮门看看,码头上一堆招募水手的人,听说水手的工价都到每日四十文了。”
“这么高?!”
下西洋舰队返回南京城的第二日,在朱高煦的推波助澜下,昆仑洲有金矿的消息开始传开。
不管百姓们是将其视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真实心动,试图前往海外牟利,总之朱高煦要的舆论环境已经出现了。
“这事情你做的不错,现在我们只要安心的等待昆仑角王任的消息,同时看看日本的足利义持准备怎么收拾局面就足够。”
春和殿内,在昆仑洲金矿消息以极快速度向整个江南传播的时候,朱高煦却冷静的批阅奏疏。
站在他面前,西厂都指挥使胡纶闻声回礼,同时也开口询问道:
“殿下,把消息放给商帮们,臣能够理解,可为什么要把消息放给朝鲜、日本、暹罗这些国家呢?”
“若是他们在昆仑洲站稳脚跟,那朝廷……”
“他们若是真的能站稳脚跟反倒好了。”朱高煦打断了胡纶的话,并为其解释道:
“昆仑洲的情况比南洋还要复杂,没有充足的金鸡纳树皮,他们顶多在外围的河流里淘淘砂金罢了。”
“只有有了充足的金鸡纳树皮,他们才能深入昆仑洲其中,将密林之中的金矿开采。”
“你来说说,这一份金鸡纳树皮,朝廷应该卖多少价钱?”
朱高煦反问胡纶,又不等其回答,反而继续道:“何况朝廷掌握锡兰和满剌加两个重要的海峡,但凡船队想要经过,都得按照朝廷十税一的商税进行缴纳。”
“他们开采的金矿越多,朝廷赚的也就越多,而他们越深入,就需要越多的金鸡纳树皮,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看,朝廷都不可能亏本。”
朱高煦确实很眼热昆仑洲的资源,可比较中南半岛、南洲(澳洲),以及北洲和东洲……昆仑洲对于大明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从大明前往北洲,顶多三个月就能抵达,一年能来回两趟,而前往昆仑洲却需要整整一年的时间。
这样的效率,不太适合如今的大明。
这样的距离,更不适合如今的大明前去占领。
与其贪图昆仑洲,倒不如老老实实经营好已经到手的云南、交趾、吕宋和旧港、锡兰,争取进一步实控三宣六慰。
“这次海军两万六千多人下西洋,哪怕没有深入雨林腹地,都在疾病上折损了一千六百多人,其中帮大古剌宣慰司清剿土寇就因为疾病而折损七百多人。”
“没有金鸡纳树皮,朝廷想要对三宣六慰用兵,其代价不是当下的国库可以承担的。”
朱高煦说出了海军风光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也让胡纶忍不住颔首赞同。
这次下西洋,明军在战场上战死的人并不多,反倒是被疾病夺去生命的比较多。
正因如此,王任他们便成为了朱高煦现在最在意的一支部队。
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代表朝廷还得组织一次下西洋,而组织一次下西洋的成本是百余万贯。
相较舰队带回的利益,这并不算多,可如今大明的财政情况不容乐观,百余万贯已经是极大的支出。
北京、运河、黄河、吴淞、黄浦、大报恩寺等等工程,都被朱高煦下令缓慢进行,毕竟当下他最在意的还是江南的新政推行。
“先看看这些商帮的举动,只要他们把目光从土地投向海洋,那新政的推行就简单多了。”
朱高煦说着,胡纶却道:“若是不愿意呢?”
他这话说出,朱高煦手中朱笔停滞,片刻后继续批阅奏疏,语气平淡道:“那我就要掀开他们的老底了。”
“近来随着北京城的营造逐渐步入尾声,民间和庙堂之上对于迁都的事情攻劾颇多……”
胡纶汇报了一件事,而这件事让朱高煦放下了手中朱笔。
“查清楚是哪些人在推波助澜没有?”他平静的询问胡纶,胡纶却摇了摇头:
“与其说是哪些人,倒不如说是所有人都参与了。”
“有点意思。”朱高煦面露不屑。
历史上,大明那么费心力的把政治中心向北转移,结果却因为没有足够的资源去发展北方,话语权始终还是在南方,或者说是在江南。
这种现象是朱高煦不能容忍的,一旦政治中心被资本裹挟向江南发展,那江南成为政治中心后,它的发展方向绝对会向着中南半岛和南洋地区,北方根本不被他们所重视。
朱高煦很清楚,国家的力气可以向南方使,但北方却不能收缩,也不能让力。
他可以不追求实控漠北,但必须要实控东北和西域,因为他不实控,后续的君王绝对没有他的力量来实控这两块地方。
如果他只能做到羁縻,那不管是强羁縻还是弱羁縻,后续即位的君王也无法拥有足够的资本和力量去维护这两块羁縻领土。
只有实控当地,让当地发展出属于自己的资本和江南抗争,那才能稳固北方的疆域,而这便是朱高煦在北方大力推行官学,大力建设工场的缘故。
当下的江南在煤炭、铁矿、金银矿等资源型手工业上,已经完全落后于北方。
北方即便没办法继续扩大自己的资本版图,也可以凭借这些资源型手工业自保。
届时想要舍弃东北和西域,那就不仅仅是迁徙人口那么简单。
毕竟人口可以迁徙,但矿山可迁不走,百万漕工的衣食重要,百万矿工的衣食同样重要。
只不过单纯的矿产资源,还是不足以支撑起北方自保,毕竟这个时代的矿产资源开发太慢了,不过一旦拥有了蒸汽机,这一切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所有人的事情又都回到了原点,那就是王任一行人是否抵达了东洲,是否将朝廷所需要的东西搜寻到了手中。
橡胶和金鸡纳树皮,是大明现在对外扩张和对内需求最大的资源。
早一年寻到和晚一年寻到,这差别太大了,朱高煦已经三十岁了,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少年。
所有的事情,必须得在当下经他手实施下去,并且让整个大明所有阶层都获利才行。
当下的大明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人口少”。
对比世界,大明的人口自然很多,但对比大明的疆域,八千多万的人口也就不算多了。
除此之外,当下世界找不到一个能和大明抗衡的国家,哪怕是没有经过朱高煦魔改的大明,放在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对手。
一支不到三万人的下西洋舰队,就能和帖木儿帝国在波斯地区打的有来有回,马穆鲁克等国家就更不要提了。
只要保证大明的海军威慑力,那大明可以在任何沿海的地方倾销自己的商品,用茶叶、瓷器、绸缎、红糖来收割各国。
至于这其中会遭遇的问题,那不是朱高煦应该担心的。
只要海外利益足够,江南的那些商帮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官僚与资本融合这种在两宋就出现的戏码,在大明也一样会出现,这是朱高煦无法阻止的。
资本固然是洪水猛兽,但只要完成原始积累,后续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不过以大明的体量来说,一旦大明完成资本化,那全球的市场恐怕很难诞生第二个大明这种体量的国家,但那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收敛心神,朱高煦重新将心思投入到了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中。
与此同时,身处西角门的朱棣也听到了纪纲、陈瑛等人的汇报。
“这次下西洋返回后,庙堂上的口风确实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的抗拒下西洋,到如今的支持,全因太子殿下看山点矿,让郑和派人带那群商帮找到了昆仑洲的金矿。”
“陛下,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皆为大明臣妾。”
“那昆仑洲的金矿,理应由朝廷接手,而不是交给这些商贾。”
西角门楼内,纪纲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可如今的他却不知道,他在朱棣这里已经成为了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在他满心欢喜说出想法的时候,朱棣却反问道:“你说朝廷接手,那派谁去,派你去吗?”
“额…臣……”纪纲被朱棣这话给噎到了,但他还是反应道:“臣麾下也有值得信赖的奴婢。”
“不必了。”朱棣打断道:“国库当下入不敷出,全赖郑和这次带回的金银香料才得以缓解。”
“昆仑洲的事情,对于朝廷来说鞭长莫及,还极为容易割据一方,届时不好收场。”
“就按照东宫说的,朝廷坐镇锡兰和满剌加,从这些商帮手中收取税收罢了。”
“可陛下……”纪纲还想说什么,却被朱棣摆手:“下去吧。”
“是……”
见朱棣这般,纪纲只能不甘心的转身离去,至于站在一旁的陈瑛则是在纪纲走后作揖道:“陛下,庙堂如今虽然发生了变化,但解缙等江左之人依旧桀骜不驯,臣以为他们还需要整治。”
“确实需要,但不是现在,等新政推行到江西再说吧。”朱棣同样打断了陈瑛,摆手让他下去。
陈瑛见状连忙回礼,随后缓缓退出了西角门楼内。
待他们离去,朱棣身后便走出了王彦、郑和,以及许久不曾露面的姚广孝。
虽然已经七十五岁,但姚广孝却依旧耳聪目明,行动举止与十年前无异。
来到朱棣面前,三人毕恭毕敬行礼,随后朱棣率先发话道:“这两人,以为他们干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
他先发了句牢骚,目光便投向了郑和:“老二真是这个意思,把昆仑洲的金矿拱手让给那些人?”
“殿下确实是这个意思。”郑和颔首,旁边的姚广孝闻言也盘算了一下自己的佛珠:
“贪多嚼不烂,殿下过往的手段,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今也是一样。”
“以贫僧来看,比起昆仑洲的金矿,殿下更关心的是江南新政的推行,以及西南的改土归流,还有如何打击漠北的瓦剌三部。”
“这三件事情但凡成功一件,都能解决大明北方、西南、东南的问题。”
面对朱棣,姚广孝便没有那么藏拙了,但凡能猜到的情报,他都会告诉朱棣。
反倒是朱高煦,由于始终看不透他,姚广孝在面对朱高煦时,多以藏拙示人,朱高煦也看得出他的想法,平常也不会去麻烦他。
“老二确实稳扎稳打,是个雄才之主,和我一样。”
朱棣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十分满意的回应众人。
自从上次几筵殿父子二人开诚布公后,他对朱高煦就没有太多的怨念和担心了。
说到底,他的年纪毕竟上来了,人一旦衰老,便本能的想要得到众人关心,而他又需要功绩来证明自己。
恰好这两点,朱高煦都能给到他,因此他自然心思都放在了朱高煦身上。
至少就当下的局面来看,朱高煦要是真的想当皇帝,那他这个老子还真不一定能在江南斗得过他。
在京兵马,渤海一派占据五成,燕府一派占据五成,不过其中燕府又有三成青睐朱高煦,剩下两成虽然不表态,但也不会和朱高煦为敌。
这么一搞,他这个老子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老二架空了。
这样的局面,老二还愿意让自己当皇帝,已经能看出他的孝心了。
虽然心底还是不舍皇位,但一想到自己这把年纪,朱棣还是收起了继续占着位置的想法。
“解缙那群人修书的情况如何?”
朱棣看向姚广孝,姚广孝也盘算佛珠道:“指点却又不建议,他们所修的书籍大多是抄写,其中犯了忌讳的事情并不少。”
“只要陛下想,解缙遗留的这些问题,都可以作为把柄。”
“嗯……”朱棣颔首,但心底还是有些惜才,并不想就这样杀了解缙。
思虑许久,朱棣才犹豫着开口道:“等修书结束,找个机会将他贬到云南和广西做官,让他吃吃苦头再看看情况。”
“臣领命。”姚广孝点头应下,不过闻言的他却在心里叹气。
解缙的性子他太了解了,如果不是朱棣惜才,他早就死了好几遍了。
当下朱棣已经有些摇摆不定,而解缙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改变,那么他的死期估计也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姚广孝不再发言,朱棣也将目光看向郑和:
“下西洋舰队的宝船和战船,需要检修多久才能继续航行?”
“大概到冬月就能全部下水。”郑和回应过后又补充道:“另外工部还新修建了十几艘宝船和三十几艘战船,五十几艘马船。”
“按照昨日殿下的意思,应该是想在腊月前令我们出航,并且越国公杨展已经在两淮、江东之地开始了募兵。”
“按照训练进度来看,大概也是腊月左右可以参与下西洋的任务。”
“这次下西洋的规模,大概是宝船七十艘,三千料大福战船一百二十艘,五千料和三千料的马船合计三百艘,将士六卫三万余人。”
郑和交代了第三次下西洋的情况和进度,朱棣听后十分满意。
毕竟这一次下西洋如果是在他在位时期进行的,那自然也将算作他的功绩。
只不过他不清楚,老二为什么那么执着的前往东洲和北洲。
想到这里,朱棣不免询问起郑和:“老二虽然与我说了东洲有可以治疗疟疾的东西,并且有许多大明没有的作物,但寻觅些东西应该用不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
“你昨日说老二准备设东洲宣慰司,那这样所用的人力物力就更多了,这是为何?”
“怪奴婢未与陛下说清楚。”郑和这才反应过来,许多事情朱高煦似乎忘记和朱棣说了,因此郑和连忙补充道;
“那东洲和北洲上有数千万与我等肤色相近的土人,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并且东洲和北洲有许多山脉,尤其是东洲更是生产黄金白银。”
“殿下设置东洲宣慰司的意思,便是想要与当地百姓贸易,毕竟朝廷当下每年人口增加甚多,而西南与日本、吕宋等地金银开采速度未见提高,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如此环境下,唯有从东洲获取金银,才能继续铸造新钱,避免洪武年间的钱荒一事复发。”
郑和说完,众人只觉得豁然开朗。
“原来是这样!”朱棣笑着捋了捋大胡子:“我说老二那个抠砖缝的,怎么会舍得把昆仑洲的金矿交给一些商贾,原来是寻到了更多的金银矿。”
“嗯,不错……”朱棣满意的看向郑和:“这次下西洋你得好好表现。”
“奴婢领命!”郑和作揖应下,朱棣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多时,姚广孝几人退出了西角门楼,郑和也在片刻后返回了春和殿。
他抵达春和殿时已经是黄昏,朱高煦将奏疏都处理了大概,正好有时间接见他。
“怎么来我这里了?”
朱高煦笑着起身,郑和也轻笑道:“刚才在西角门得了些消息,便传回来给殿下听听。”
“说说看。”朱高煦好奇询问,郑和也不假思索的将刚才西角门的所有事情交代了清楚。
从纪纲和陈瑛的对话,再到朱棣决定贬官解缙,以及郑和对朱棣介绍东洲的各种事情,尽数被郑和说了出来。
朱高煦听后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评价道:“纪纲和陈瑛,等收拾完江左便可一并收拾。”
“倒是那解缙,本就该直接杀了,倒是我父亲惜才不愿意杀他。”
“不过这也不要紧,就那解缙的性格,他这趟贬官之路估计安分不了太多,最后也是自寻死路一条,并且还能让江左官员们挑不出毛病来。”
“至于东洲的事情……”
朱高煦顿了顿,思考过后才继续道:“这次下西洋和下东洋的船队就不要再护航商船了,东洲的事情最少在朝廷设置东洲宣慰司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是!”郑和应下,朱高煦闻言便笑道:“还未吃饭吧,既然如此便与我一并吃了。”
“是……”郑和脸上露出笑意,能充当朱棣父子二人的润滑剂,这在他看来便是天大的恩宠。
不多时,二人坐在一起开始谈笑饮酒
只是在他们谈笑饮酒的时候,距离南京城隔着一片大海的岛国却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黑夜之中,京都城内的三条坊门邸内,跪坐在榻上的足利义持稍显成熟。
此刻的他拿着自己的武士刀打量,而他身上的装扮则是武家一贯的装扮,而非他父亲生前所穿着的大明郡王赐服。
自从足利义满死后,他便搬回了三条坊门邸,曾经的日本权力中心“北山第”则被冷落。
在昏暗的环境下,足利义持将目光从武士刀身上转移到了自己的面前。
在他面前的长案上,一方体积不大的金印摆在桌上。
这是当初朱棣赐给足利义满的日本国王金印,对于足利义满来说,这是他获得外界强大支持的代表,可对于足利义持来说,这是他的耻辱。
一天之前,后龟山法天皇出奔吉野,抗议幕府和朝廷违背了《明德和约》中两统迭立的规定,立实仁亲王为皇太子,并宣称足利幕府是大明统治日本的走狗。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足利义持的心,本就不希望对大明称臣的他,如今心里也做出了决断。
“按照计划,把城中支持称臣的那些人清理干净,再派遣使臣前往应天,告诉大明的皇帝,日本可以接受贸易,但拒绝称臣。”
“嗨!”
昏暗的屋内,几道声音同时响起,随后他们缓缓起身走向屋外。
片刻之后,京都城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甲片声,而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