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带着钱逊一行人出了城,官道没走多远,很快就拐进了乡野小道,凹凸不平还硌脚。
钱逊去府衙之前,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身体本就疲乏,如今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更是走得脚疼,忍不住问道:“到底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衙役说着,指向不远处,“钱大人您瞧,就在那。”
钱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前方果然有几个人站在山脚下的农田上,好像正在说着什么。有两个人和领路衙役一样的打扮,应该也是叙州府的衙役,但是好像没看见顾云霁的人。
钱逊眯着眼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顾云霁在哪,问衙役:“你们通判呢?哪个是他?”
“最右边那个,个子最高的那个就是。”
“个子最高的……”钱逊嘴里喃喃念着,果然在最右边找到了顾云霁,对方没穿官服,衣裳也并不是很起眼的名贵衣料,站在人堆里还真不能一眼认出来。
将钱逊等人带到地方,衙役便小跑着赶到前面给顾云霁通报:“大人,京城来了个特遣使,说是奉陛下之命来查看蜀中旱情。到了府衙没找到您和知府同知,有些不高兴呢,非要我带着来找您,待会儿怕是要问罪,您可要小心着应对。”
“特遣使?这么快就到了?”
顾云霁对特遣使的到来并不是很意外,他从程炎的信上听说过,皇帝要派个官员过来查看蜀中旱情。只是算算日子,对方应该九、十月前后才能到达,没想到这才七月,就已经到叙州府了。
但凡是京城下来视察的官,都不是好应对的,多半要挑刺,顾云霁有心理准备。他放下洋芋,擦擦手上的泥土,对衙役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特遣使大人,下官有失……诶?钱……钱逊?”
顾云霁刚换上一副假笑,准备打官腔客套,这才发现来的特遣使竟很是面熟,想了好一会儿回忆起对方是钱逊,那个在会试放榜第二天,就急吼吼带着父亲上徐家提亲的愣小子。
钱逊以为自己能排除杂念平心持正,可真见到顾云霁的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年少时的窘事,心里有些别扭,尴尬得下意识搓起了手指。
上一次见到顾云霁,还是在殿试传胪当日,对方一举考中探花,名列一甲,风光无限。彼时钱逊还不知道他要和徐书华成婚,心里对他只有羡慕和钦佩。
弹指一挥间,五六年过去,如今的顾云霁和钱逊印象中的他差别很大。
首先是皮肤,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不再是那种被书卷气养出来的白皙,看着更加阳光和健康;顾云霁现在已过弱冠,身体也健壮了不少,肩膀宽厚,手臂肌肉结实分明。
当然最惹眼的还是顾云霁这会儿的打扮着装,一身上等棉布制成的长袍,面料不算差,却是单调的灰麻色,裤脚还有不少灰尘泥土。
或许是为了干活方便,顾云霁把袖子挽起来不算完,竟还将长袍的前襟撩起来用带子系在腰间,大喇喇地露出下面的裤子,动作十分不雅,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顾云霁在乡野间跑惯了,日常打交道的又都是些里长村夫,便没那么多讲究。注意到钱逊的目光,他连忙将袍子放下来,理了理衣裳道:“为了做事方便,一时没注意,让钱兄见笑了。”
当年的事只算作一个小插曲,顾云霁没放在心上,双方长辈有旧,他和钱逊也算认识,没必要一见面就弄得尴尬。
不管怎么说,顾云霁到叙州府两三年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京城的熟人,心里总是高兴的:“我记得……钱兄是在礼部做事吧?怎么到了西南来?令尊钱大人的身体可还好?” 顾云霁没放在心上,可钱逊心里免不了别扭。他轻咳两声,甩出脑子里的杂念,索性摆出一副正色道:“本官此行是为公务,顾大人还是免了寒暄,称呼我的官职为好。”
“……是,钱大人此行是为公务,理当公事公办,是我越矩了。”顾云霁愣了愣,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拱手行了一礼,“下官叙州府通判顾云霁,见过特遣使钱大人。”
若是公事公办,就可以避开从前的事不提,这正合钱逊的意,一时姿态都从容了些。他不声不响地打量了一番顾云霁,道:“今日非休沐,顾大人身为通判,为何不在府衙当值?”
“而且还不穿官服,形容不整,冠带不齐,礼数有缺。朝廷对官员的着装、仪态要求,顾大人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说是公事公办,好歹也是认识的人,顾云霁没想到钱逊居然这么不留情面。
虽说是细枝末节,平常人不会纠结这个,然而钱逊说得是事实,他理亏在先,也不好辩驳,只得低头道:“衣着方面是我松懈了,我只顾着方便,没重视朝廷对官员的着装要求。”
“不论什么原因,我没在府衙当值也确实是不对,以后一定注意,多谢钱大人指正。”
钱逊脸色稍缓:“顾大人承认就好,你的这些行为,届时我会一五一十地写在奏报里,呈给陛下。”
“呈给陛下?!”顾云霁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么点小事,不至于吧?我只是没穿官服,今日又没有什么重要场合,不算失了体面威仪。”
“而且我没在府衙不是玩去了,而是体察民情,待会儿还得去检查灌溉水渠,干的都是正事。钱大人非得揪着这点小错误不放,给陛下打我的小报告吗?”
钱逊把眉毛一横:“什么叫做打小报告?你体察民情我没说你不对,但你不穿官服、不在府衙当值也都是事实,可曾是我污蔑你?陛下派我来当特遣使,不仅是查看蜀中的旱情,更是要监督当地官员的行政作风。”
“我这也不是针对顾大人你一个人,所有我在蜀中接触过的官员,过错优劣,我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陛下,绝不会有半个字的添油加醋。”
钱逊一身凛然正气,说话一板一眼,不肯做半点让步。顾云霁听得无语,伸手指了指他身上:“那钱大人这算什么?光说我了,你自己不也没穿官服吗?”
钱逊看了看自己一身常服,顿时脸一红,好似下定决心一般,老老实实地承认道:“顾大人说得对,我也没穿官服,虽是为了低调,但没穿就是没穿,不能抵赖。”
“所以我跟陛下汇报你的行为时,你也可以上折子,弹劾我不穿官服,有损为官威仪。”
“谁稀得弹劾你不穿官服?”顾云霁表情一言难尽,恨不得把钱逊脑子里水给晃出来,“钱大人,这都是小事,没人会在乎的,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治你我的罪,你就不能稍微变通一下吗?”
“你不打我的小报告,我不上折子弹劾你,咱们和和乐乐的,忽略掉这些细枝末节不行吗?”
“不行。”钱逊一脸认真,“弹不弹劾我是你的事,但你形容不整、上值期间不在府衙当值,我非汇报不可。”
顾云霁无语望天。